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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记住这个日子,土司不会再出来了。”人们都散去后,书记官从角落里站起来,盯着我,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我说:“这么快,你就好了。”

  他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却说:“这是不能离开的时候,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他拿着我送他的本子和笔走到门口,又看了我一眼:“记住,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书记官没有说错,从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没有出过他的房间了。翁波意西口里还有舌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我说,那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他。麦其土司再没有出门了。白天,他睡觉。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着灯光。侍女们出出进进,没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时候。两个太大偶尔去看看他,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继承人也是一样。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我想,父亲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多水,侍女们川流不息,从楼下厨房里取来一盆又一盆热水。热水端进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就要倒掉,静夜里,一盆盆水不断从高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响声真有点惊心动魄。

  我高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妻子害怕这声音。一盆水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梦里也是一样。每到这时候,我就叫她不要害怕。她说:“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这个傻子。”她骂道,但声音里却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时,还穿着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件衣裳,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觉得日子难过。听惯了侍女们惊心动魄的泼水声,我撒尿到楼下的声音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冬天过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这天半夜,我起来时,天上的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身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身子稍稍换个方向。银河的流转很慢很慢,一个两个晚上看不出多大变化。我开始撒尿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听不到声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来了。要是不能肯定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

  楼下,高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样用鼻子寻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样的是,它们翕动鼻翼东嗅西嗅时,是寻找伙伴的味道,而我却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实是尿了,只是护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们倒水的声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声音压过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气,直起身来,准备上楼。就在这时,一大盆水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头上,我觉得自己被温热的东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听见心动魄的一声响亮。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许多人从土司房里向楼下冲来,而在我的房间,连点着的灯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可能,我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又跑在大少爷房里去了。下人们把我扶进土司的房间,脱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这回,我没有办法抗拒他们。因为,紫色衣服上已结了一层薄冰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塔娜也从屋外进来了。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干什么去了?”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

  大家都笑了。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色衣服一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件衣服把他变傻了。”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高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头发白了,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白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浑身上下,都敷上了热毛巾。他身上几乎没穿什么东西,但都给一条又一条热毛巾捂住了,整个人热气腾腾。父亲用比病人还像病人的嗓门对我说:“过来,到你父亲床边来。”我过去坐在他跟前,发现他的床改造过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他们把床脚锯掉了一些,变成了一个矮榻。并且从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间。

  父亲抬起手,有两三条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软绵绵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是我叫你吃亏了,儿子。”他又招手叫塔娜过来,塔娜一过来就跪下了,父亲说,“你们什么时候想回到边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们的地方。我把那个地方和十个寨子当成结婚礼物送给你们。“父亲要我保证在他死后,不对新的麦其土司发动进攻。塔娜说:“要是他进攻我们呢?”父亲把搭在额头上的热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麦其土司还对塔娜说:“更要看你真正喜欢的是我哪一个儿子。”塔娜把头低下。父亲笑了,对我说:“你妻子的美貌举世无双。”说完这句话,父亲打了个中气很足的喷嚏。说话时,他身上有些热敷变凉了。

  我和塔娜从他身边退开,侍女们又围了上去。父亲挥挥手,我们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时候,楼下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泼水声。塔娜滚到了我的怀里,说:“天啊,你终于脱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是的,那件紫色衣服离开了,我难免有点茫然若失的感觉。塔挪又说:“你不恨我吗?”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去了附着冤魂的衣服。土司家的傻瓜儿子和他妻子好久都没有亲热过了。所以,她滚到我怀里时,便抵消了那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我要了塔娜。带着爱和仇恨给我的所有力量与猛烈,占有了她。这女人可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过足了瘾,便光着身子蜷在我怀里睡着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入到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对手——怀里一样。她睡着了,平平稳稳地呼吸着。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但脑子满满当当,再也装不进什么东西了。我摇摇塔娜:“你睡着了吗?”她笑了,说:“我没有睡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在麦其土司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你真愿意跟我回去吗?”

  “你真是个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吗?当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吗?”

  “可是……你……和……”

  “和你哥哥,对吗?”

  “对。”我艰难地说。她笑了,并用十分天真的口吻问我:“难道我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男人们总是要打我的主意的。总会有个男人,在什么时候打动我的。”

  面对如此的天真坦率,我还有什么话说。

  她还说:“我不是还爱你吗?”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就要当上土司的聪明人睡过觉后还爱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塔娜说:“你还不想睡吗?这回我真的要睡了。”说完,她转过身去就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那件紫色衣服出现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它在那里,我睁开眼睛,它还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从窗口扔出去时,在风中像旗子一样展开了。衣服被水淋湿了,所以,刚刚展开就冻住了。它(他?她?)就加样硬邦邦地坠落下去。下面,有一个人正等着。或者说,正好有一个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头上。这个人挣扎了一阵,这件冻硬了的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他就是那个杀手。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

  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折磨,变得比月亮还苍白,比伤口还敏感。

  从我身上脱下的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根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塔塔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衣服从天而降,他是不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衣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

  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身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缝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刀上寒光闪闪。

  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他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从暗中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色衣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身向外。

  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身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个复仇者所杀。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仇了。紫色衣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床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膜陇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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