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奥达的马队 | 上页 下页


  奥达师傅说:“道路。是的。还有女人,还有男人,我们辽远宽阔道路上居住或流浪的男人与女人。”

  阿措扯扯你的衣角,你赶紧说:“是,师傅。”

  “你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它是你命里该有的一切,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阿措和穹达都严肃地重复了他最后的话语。

  奥达有力的大手最后一次扶你上马,并拍拍你并不结实的膝盖。细雨在肥厚的核桃树叶上汇积成硕大的水珠,啪啪哒哒沉沉坠落。你们仿佛是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黄昏中穿行。这时,你非常想透过树叶与雾气眺望到将要翻越的第一个山口。

  我在树影中搜寻奥达的身影,并对适才对他产生怜悯而感到愧悔。我的眼光和女医生探究的眼光碰到一起。笑容出现在她脸上,跟着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以为赶马师傅都不苟言笑。”

  “那你们修公路的呢?”

  “我们,说得太多,不然,这条公路或许都通了。”

  “哦哦”,我说,“可别对奥达说这些话。”

  “奥达,你们的头头?”

  “我们的头。”

  “我以为你是。”

  “我不是。”

  “干部年轻化,你们没有搞吗?”她自己已忍俊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谁是奥达?”她问。

  我正要告诉她,她却说:“不要告诉我,我会认出来。”

  4

  女医生固执地想自己认出谁是我们的头领,我想她认不出来。外行人怎么可能领会到我们内在的精神气质。

  她的骑技倒还娴熟,她催马到穹达身边。穹达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夹峙的一线青空:“什么首领?我会叫我们结为兄弟。我们感谢上天。谁会倾心于一种深受制约的生活?我们只有一个兄长——奥达!”穹达经过精心修饰的话滔滔涌出。我走马在他们中间,把话翻译给医生听。心里却想到:他只是强调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隐去了生活本身无情的催迫。

  他也忘了,他告老归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个取水的和尚,并受制于各个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奥达尊为兄长却令我感动。

  在一片茵绿上休息片刻,我们又打马上路了。

  女医生催马到阿措身边。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开了。他闭紧嘴巴,两条岩缝一般的皱纹笔直地从嘴角竖起,掩入鬓角,那一脸苦相显得更加明显,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实是害怕女人。山里直率热切的女人们总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们到麦玛河边接运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儿戴着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个男司机走在一起,阿措吓坏了,赶紧躲了起来。他害怕任何一个已经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黄毛小丫头总能得到他尽情的爱抚和馈赠。等到他们走远了,他才敢从藏身处出来。

  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听见那个男司机还在和女儿谈笑。门虚掩着,窗上没有帘子。他害怕突然置身于那方明亮的灯光中间,看到女儿薄薄的衣衫下无所顾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个男人眼中流露的别样的目光。一阵风吹来,他在门的“吱呀”声与屋里人起身的响动中奔下楼梯。

  女医生问道:“他是奥达?”

  “奥达怎么了。”奥达一点不动声色。

  “我不能告诉他一件事情。”

  “哦。”

  “我是公路勘探队的。”

  “哦……哦。”

  “那个年轻的赶马师傅告诉我的。”

  我涨红了面孔,奥达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轻的女医生。

  “噢……噢。”

  “你也别告诉头领。”她叮嘱道。

  “我就是奥达。姑娘,我们的道路是蹄铁的道路,你们橡胶轮子的钢铁机器是多么蛮横无理啊!”

  说完,他策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梁。他的侧影一动不动。他的坐骑并不是特别高大的那一种。他的个子也并不高大,只是给人一种精悍敦实的感觉。渐近的杂沓的马蹄声终于使他回过头来,敞开的衣襟被一阵陡起的穿谷风所掀起。我和女医生策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却越过我们肩头。他的鼻梁尖削而挺刮,眼睛细小狭长而眼窝深陷。他的目光专注于对面河岸边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队为勘探地质情况实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从他脸上琢磨到他内心活动的丝毫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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