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奥达的马队 | 上页 下页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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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公路一修通,穹达就要回到他原先学法的庙里做一个取水的和尚。那庙在草原上的一个县城。庙里缴了五百元,请自来水公司安了水管。但水送到三天,就断了。再说吃素吃得味觉特别灵敏的老和尚也受不了漂白粉的味道。阿措多病的老婆已经亡故。女儿长得像一个男人,她购置了一台拖拉机,大半年还清了贷款。那笔钱超过我们四条汉子和二十匹牲口全年的收入。女儿早就要阿措回去养老了。我则打定主意跟定父亲一样的奥达。但那个侨胞的出现,打乱了我内心的平静。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怜悯奥达。 继而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初是他把你的命运投入这使人傲岸的马背生涯,把你塑造成一条能够热爱,能够痛恨的硬汉,养育了你自由的天性。 回望下山的道路,笼上身来的树影又十分清凉。 仿佛刚刚走过的是另一条道路,而不是眼下这一条。 刚一上道,奥达就把口还很嫩的雪青马交到我手上。 “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 筛过茂密树叶的雨水沉重地坠落在头顶和青幽幽的石板上。稀薄的雾气在粗壮的树干间游动。 雪青马昂头跺蹄,亢奋地喷出粗重的鼻息。这是一匹从撤销的军马场买来的军马。奥达花了一千元买进这匹牲口,爱不释手。每天出去遛道、洗刷、调教步伐。 后来,我们宿歇于一个叫做色尔米的村子时,晒场的晾架上挂着电影银幕,许多人告诉我们还要再放一次骑马打仗的故事。 “我们的小伙子骑的也是战马!”奥达把我推到人堆中间。雪青马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一个小孩突然说:“那个骑马的官打了败仗。” “他是好人。”另一个小伙子低声呵斥。 “反正他败了。” “好人怎么会打败仗。”谴责声群起。 奥达看看雪青马,又看看那孩子,这二者之间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他的心事。他怔忡的目光恍惚游移,不愉快地皱紧了眉头。 穹达又开始装疯卖傻。他伸出两只手背,“好人?”他翻腕,把手掌朝向人群,“坏人?” 见众人茫然莫解,他开心地哈哈大笑,后来电影机换片时,他把双手合拢,举到幻灯那一束光明中,变换手指,做出叫驴的形象,吠狗、啼鸣鸡的形象,自己在轰然的笑声中紧绷着面皮。 散场后谁也不说话。 “冷冰冰的铁。”只有阿措说。 但你知道大家眼前又呈现出那些骑手英武、马匹矫健的骑兵队在钢铁机器的碾压下陈尸累累的惨景。 那个英勇的马上将军的尸首被扔进装甲车的钢铁躯壳下,消失于初春萧条的茫茫雪原。 “那是外国。”你安慰同伴们。 奥达变得怜惜牲口了。使你感到妒忌的时候,他总要把一把草料亲手喂到雪青马口中。你几乎忘了这匹马是奥达所赠,你的感觉像是一个自己钟爱的女人被人染指。 等你理解了奥达这种特别的感情,已是马队被公路追击,被迫离开苟尔达、冲、玛卡牟尼等富饶的河川地区之后了。你们转入了贡布、阿古卡玛和嘎博等贫瘠的山沟。这时,只要回首望望铺满腐叶或积雪茫茫的来路,心里都会潜进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与豪壮。 这是一种苍鹰凛然翱翔于冬日,翱翔于冬日晴明而寒风凛冽的天空所能勾引起来的那种情愫。 即或如此,最初的那段路途仍使你感到幸福。在你家里,你和奥达并躺在地铺上。他那平稳的呼吸声使你心情平静,使你生出美好的想像。从他赭色额角上刀切一般的皱纹,以及那坚定的下巴下开始联想。 你不断想到的是胯下的马匹,和缠在腰带里的金钱。 突然,梦幻一样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婉转歌声,这调子是熟悉的,是你家乡柯洛地区打场时对歌和麦子收获后,即将临盆的妇人和即将上马远离家门的男人的歌谣。但我从未听过母亲唱歌。她只是终年憔悴着。 奥达睡到母亲那边去了。母亲继续歌唱。人梦后。我还听到隐约的啜泣,以及奥达笨拙的安抚牲口那样的呵呵声。 早晨,母亲为你挂上香符,奥达把你扶上马背。 只过了三天,他把雪青马的缰绳交到你手里时,他说:“我是你师傅了,师傅像父亲一样,你要向我学许多东西。” “赶牲口?” “还有其他事情。”他严肃地说。 穹达嘻嘻地说:“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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