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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温柔的抚拍下孩子渐入梦境,涵柔一瞬不瞬贪看着永曜恬静的睡颜,许久许久,终究恋恋地起身,将临近的灯火一一吹熄。奶娘钟氏轻手轻脚溜进来,低声问:“娘娘,可是把殿下抱回偏殿去?”她回身望着帐内小小一个身影,语如叹息,“留下他吧。”钟氏陪笑,“孩子睡不安分,只怕夜半搅了娘娘好眠。”

  涵柔不肯移开脉脉的视线,笑意清冷,“就让娘亲陪他一夜吧……”钟氏不禁变了脸色,半晌才支吾着道:“娘娘,传言……传言说……”她沉静如故,恍若事不关己,“钟娘,你要把曜儿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明日之后,不论他的母亲是谁,不论他是否还是太子,你都要好生照料他……好好照料他。”钟氏流下泪来,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涵柔微笑,“你去吧。我相信你会的。”

  涵柔一动不动伫立在殿中,良久,才缓步向窗边行去。原只听北风吹刮得紧,一推窗,寒风夹杂着雪花直灌进来,这才见漫天朔雪纷纷扬扬。她教风雪扑得一瑟缩,忙阖了窗扇,呼啸声却扔不绝于耳。“雪……”她扶着窗棂喃喃自语,视线微有迷离。

  涵柔因获罪除去了遍身装饰,袖口耷拉下来,空空如也的手腕愈显纤弱。她痴痴瞧着,指掌自窗上一点点滑落。转身,脚步略有虚浮,抵住了妆台才勉强站稳。她抖索着伸手去拉镜匣下的暗格,里头小小一只紫檀描金的匣子,镂雕精致。打开来,绒棉的衬里上静静躺着一只蜀锦绣荷包。

  指尖擦过其上并蒂莲花的纹样,虽隔着锦缎,玉石温润的质感仍旧熟稔得惊心。涵柔忽而烫着一般猛然缩回手来,僵定了须臾,又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周遭极静,外头北风的嘶吼仿佛也悄然远离。泪砸在桌案上,好大一滴。

  “瞧,下雪了。”

  寝衣之外披着件大毛镶边的夹袍,女子伸手把窗推开一线,刺骨的寒风登时汹涌而入,吹乱披垂的散发。脸颊冻得也似的,她却不以为意,笑道:“阴沉了这些天,雪可算是下来了。”一旁的侍婢不免发急,“娘娘快关了窗,雪霰子卷进来了!”她便依言合了窗扇,掸一掸衣上沾的雪点,回过身来向榻上慢慢坐了,把搁在一边的手炉拥入怀中。

  侍婢轻劝,“时辰不早,索性安置了吧,坐久了身上寒浸浸的。”她随手拔下一支金簪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炉里的灰,神态慵懒,“明儿皇后就该去了,我如何睡的着?”侍婢叹了口气,挨近前来半跪半坐在脚踏上,仰起脸来面有忧色,“中宫总算是空出来了……可是,不还摆着贤妃在?贤妃膝下有皇子、身后又立着太后,而今殁了皇后,内廷只怕该换作贤妃的天下——娘娘的打算……”

  “你这丫头,还猜不出我的心意?”她倏地抬眸,目光幽幽暗暗深不见底,立时在侍婢眼中捕捉到了然的光彩,于是微微一笑,徐缓道来,“贤妃……慕容宸雪算得什么?她的儿子又不是嫡子,怕也成不了嫡子。皇后不在了,太子殿下还是太子殿下,三岁大的孩子,自然得寻个新母亲。争得太子,与争得未央宫,有什么分别?”

  侍婢忧色不减,“太后娘娘既能使中宫就死,怕也能使东宫易主。”

  女子笑意渐深,眸光瞬间雪亮,“若有朝一日,皇上知道了是贤妃觊觎后位陷害皇后致死,该是个什么光景?后宫,又会是谁的天下?”

  “宸姐姐,把手给我。你牵着我的手上船来,小心着些,不会有事的。”她站在船头伸过手来,笑颜明媚。

  刻骨铭心的惊惧驱之不去,宸雪忙把缩在袖中的手藏在身后,不住摇头。

  她谈着身把手更远地递过来,不依不饶,“宸姐姐,你再试这一回,就一回!我再不要你折花给我了,咱们安安分分地划船,再不会落到水里去了!”

  经不住她央求再三迟疑着伸手,触及她指尖的刹那无端歹念猝起——面目骤转狰狞,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力一扯,一搡,狠狠甩开!

  小舟剧烈一晃,船头的女子站立不稳一头栽入水中。她在冰冷的湖水里使尽全身气力扑腾,呼号声撕心裂肺,“宸姐姐,救我!救救我!宸姐姐!”

  水花溅到衣上、脸上、冷而腥。宸雪面无表情地倒退,一步,两步……未曾犹疑,眼睁睁瞧着那个人挣扎着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

  水面渐渐归为平静,耳畔的呼救声却愈发凄厉,刀子一样尖锐,“宸姐姐,救我!救我——”

  “啊——”

  宸雪尖叫着惊醒,骤然睁眼唯见帐顶悬的明珠流转柔光。“娘娘!娘娘!”宫女围拢过来,关切连声。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她抚着胸口,半晌才强撑着起身,嗓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听着惊心,“什么时辰?”浣秋忙捧过温水来,“卯时末刻了。见娘娘难得好睡,便不敢惊扰。”

  冬日里天亮得晚,室内犹暗沉沉的有如深夜,孤光几点昏昏不明。宸雪眼风一扫瞥见宜然亦在身前,视线不由停驻在她面上。宜然红肿着双眼彻夜未眠,垂首避开直射而来的目光,一字字轻而有力,“宜然……不敢背弃娘娘。”

  她想要挣出一个宽慰的笑,却无论如何不能够弯起唇角,只得转向浣秋,“可有什么消息?”浣秋轻声答道:“皇上已传旨命皇后娘娘辰时正往长乐宫去。听说……备了鸩酒。”见宸雪痴痴地许久不应,不由相唤,“娘娘?”她一个激灵猛地醒过神来,缓缓叹出口气,“更衣,去送她最后一程。”

  第三十六章 死生契阔

  乾和七年十月十六,未央宫。

  偌大的宫里寂无人声,一众宫人皆垂首默然侍立。静谧之中唯闻铜漏滴答间或一点轻响,在人心上漾起波澜——光阴无情,不因人世的悲欢而止歇。

  铜镜倒映着女子年轻姣美的容颜,温润如玉的眉目似水墨描绘。涵柔一袭素衣端坐于镜前,玉手纤纤执着犀角梳轻轻理顺披垂如瀑的长发,面容无悲无喜。身后步履渐近,一记,一记,击在心头,到底终止与一丈开外,话音漠然没有一丝情感,“皇后娘娘,时辰近了,毒酒已然备下,娘娘可以动身了。”

  她淡淡笑了一笑,把梳子徐徐搁回案上,“我说不愿用白绫,难为皇上记者。”传讯的宫女略一躬身,“是鸩酒……听说,不出十步即死。”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纯澈的眼眸,涵柔轻轻颔首,语声平静不起一点涟漪,“好。”

  永曜在帐里睡得正香甜,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唇角微噙了幸福的笑意——曜儿,你在梦里,有没有见到娘呢?笑颜温馨盛满母亲深沉的爱溺,却又泪滴啪嗒一声砸落在孩童稚嫩的脸上。

  她俯身印下一个恋恋难舍的吻,吻去那一点冰凉苦涩的泪,决然转身之时,神情已是献祭般的坚毅沉静,“走吧,去长乐宫。”

  出得殿门,漫天雪花纷纷扬扬,目之所及天地已白。重重宫阙掩映在风雪之中,棱角格外分明。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啊……这样大的雪,遮盖了深宫里一切阴毒与罪恶,看似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夹着雪花的寒风打在脸上猎猎生疼,黑貂大毛披风之下四肢是死一样的冰凉——再冷,又如何冷得过这颗心?

  逆着风雪脚步不停,遥遥望见天地皑皑之间依稀一抹艳色,走得近了,才见道旁等候多时的女子由侍婢环簇着,火红昭君套之下盛装繁饰鲜亮夺目。宫女各自屈膝见礼。宸雪微一颔首,“皇后。”轻得辨不出口吻。

  “你满意了吗?”涵柔霍然抬首,目光锋锐如匕和着厉声质问直欲剜入人心,“慕容宸雪,我今日身死,你的良心能够安稳吗?!”宸雪仓皇扭过头去,避过那炽烈灼人的视线,紧抿着春,不说话。

  片刻僵持,涵柔兀地一笑,眸中是深深的苍凉与嘲讽。伫立良久,终于沉沉开口,语调微澜不兴,“宸雪,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年年一块儿玩雪,天地就像这般,白茫茫的一片多干净。如今,雪,还是一样的雪,人,却已不是当初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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