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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太后打量着眼前人深切的不忍与哀痛,忽而喟叹出声,“你这般优柔寡断,如何斗得过她去?连她自己都明白,既我逼她至此便决不会留她生路,你却不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若给了她哪怕只是一丝丝反咬的机会,来日便该换作是你死无葬身之地!”宸雪移开眼藏住眸中渐渐汹涌的软弱,哑声反驳,“废后,还不够吗?只要她不再是皇后,永曜也不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我与暄儿就有机会了,不是吗?”

  神色不易察觉地一黯,太后仍旧笑着,语气隐隐有些苍凉,“他拟了赐死的旨意,明日却不会有废后的明诏。他想着把谋逆一节隐去,严旨封住知情人的口,对外只说中宫暴毙,照旧依礼发丧……你瞧,他即便要她死,还是一心一意为那母子俩盘算。不曾废后,永曜便还是唯一的嫡子,便还是顺理成章的太子。”

  宸雪愣愣地不知何言相应,耳边话语却不曾中断,“她不是薛才人,不是从前的沈惠妃。沈惠妃轻薄张扬,不过讨皇帝一时的喜欢,一朝获罪就彻底失了先帝的心,这才能使些手段便轻易教她送命。长孙涵柔……皇帝哪里真就对她绝情了?她若不死,凭她是太子的生母,凭皇帝待她的情意,凭她受李家人调教出的手段,难保她不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即便她似……宸儿,即便她死,今后的路也还很难。你到底输掉了皇帝的心——他特特来对我说,再不会立皇后。”

  极大一滴泪猝然砸在襟前,她痴痴立着,说不清是心如刀割还是麻木无觉。太后疲倦地一摆手,“你去吧,心慈手软自寻死路的话,不必再说。”

  宸雪不知是如何回的毓秀宫,宜然迎上来请安,满是关切,“娘娘可算回来了。天暗得很,外头北风又刮得紧,怕就要落雪,还想着娘娘不曾带伞出去。”顿一顿,又含笑道,“恐娘娘冻着,厨下备了热热的姜汤。”宸雪费了好些时才稍稍定下心神,向宜然道:“煎一剂安神的酸枣仁汤吧。”又侧首吩咐另一个,“请惠妃来。”宜然觑着宸雪脸色不豫,欲语还休,终只是领命而去。

  徐惠妃把随行的宫女皆留在外头,独自向内室去,见宸雪身边只有浣秋一人,蔼然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急着要我过来。”宸雪一抬眸见她就在身前,怔了怔,忽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过是想,把该是我的东西夺回来,为暄儿把太子之位夺回来,我从没想过伤她的性命……我从没有想过……”一时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徐惠妃顺势挨坐在她身旁,极力抚平她臂上的战栗,柔声劝慰,“你从不曾有杀心,难道她也不曾想过伤你性命吗?你只想想,她当初怎样拿小产的事陷害你!生死有命,她命绝于此是上天注定的事。不是她死或许就是你亡,你何须心怀愧疚?今后她不在了,便是你与暄儿的好日子了,你该笑着瞧她去才是。”

  “我好怕……”泪盈了满眶,宸雪惶然相视,无措至极。徐惠妃淡淡一笑,口气轻快,“怕什么?不狠下心来,如何能为暄儿挣得这天下呢?一切都做得很妥当,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你什么都不必怕。”

  泪滴在眸中打转,轻颤着欲坠不坠,她哽咽不已,断续的话语带着哭音,“到底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瞧着……”徐惠妃冷笑,沉下脸来骤转无情,不觉抬高了嗓音,“不要忘了,狠心构陷皇后谋逆,把她逼上绝路、要置她于死地,正事贤妃你,不是旁人。而今你再来说不忍心——”

  一言未了,门外咣当一声裂响匝地而起,惊得屋内三人齐齐一震。徐惠妃霍地转首,眸光如电,“谁?”浣秋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过去,大力一拉,门扇霍然洞开——宜然就立在槛外,面如土色,惊惧的眼神里尽是不能置信。

  银托盘在地下打着旋儿,嗡嗡声回响在每一个人耳际。白玉碗的碎屑四溅开来,汤汁不住蔓延,袅袅冒着热气——枣仁微微酸苦的味道。

  静静相待,里外四人皆是呆立,隔了半晌徐惠妃当先回过神来,焦急地去扯宸雪的衣袖,“这个丫头……”宸雪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姐姐先回吧。”说着木然起身,盯紧了宜然不肯放松。浣秋替宸雪送客,临出门时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僵在当地的宜然拖入屋内,掩上门留她二人相对。

  “娘娘……是你?”宜然几番欲言又止,挣扎再三到底颤声问出满腹惊疑。宸雪竟是出奇的平静,言语毫无顾忌,“不错,是我,是我害的她……明日便会有赐死的诏令。”

  “什么?”目中残存的一点光彩也消失不见,宜然踉跄倒退,背抵住门扇,泪渐盈眶,“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宸雪迎上她的质问,无端竟就坦然,句句绝情步步紧逼,“她若活在世上,便永远占着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永远占着,我什么都得不到。她若不死,总有一天,会是她取了我的命去!”

  宜然禁不住满心悲愤,顾不得许多嚷出声来,“可娘娘才刚还说,黄从前救过你性命!”

  宸雪兀自一笑,交叠的悲欢复杂难明,“那又如何?多少年前的事了,难道拿我的命去还吗?”

  宜然热泪决堤而出,猝然拔高的语调凄厉得怕人,“可皇后娘娘也救过我的性命!”

  宸雪先是一怔,猛地作色厉叱,“那你去啊,你现在就去长乐宫,告诉皇上一切都是我做的。那就该换作我死……换作我去死!不论她对你有什么恩德,你若不记得这些年我待你的好,只管把你听见的向外说去——去啊!”冰冷的泪和着怒喝涌出来,眉目狰狞。

  宜然跌坐在地,伏在膝上泣不成声。

  长乐宫。

  宫人奉茶来时,皇帝抬眼一瞥,监视赵忠敬,于是接过盖碗,打开来望着白气氤氲下澄澈的茶汤出神,默然良久道:“回来了?”赵忠敬应了声“是”。侯了半晌才等到下一句,“她在做什么?”他自知话中所指,低声道:“皇后娘娘说故事给太子听呢。”

  皇帝“嗯”一声,道:“你问了?”赵忠敬躬下身,“皇上教奴才问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心愿,娘娘说不愿用白绫、请赐毒酒,还有,还有……”他微有迟疑,皇帝神情恍惚却似不闻,自顾自轻轻开口,语气飘忽,刹那异口同声。

  ——“朕要再见她一面。”

  ——“娘娘想再见皇上一面。”

  未央宫。

  “母后,你再说一个,我还要听!”永曜来回撼着母亲的臂膀,静夜里孩童稚嫩的嗓音分外清脆。涵柔轻轻抚摩他的小脑袋,柔声道:“不早了,睡吧。”不及别开脸,泪已直坠下来。永曜忙探手去够母亲的眼,“母后,你怎么又哭了?”她犹含着蔼然的笑,握住那只小手一把将孩子紧拥入怀中,刹那泪如泉涌。

  孩子觉察出母亲猝起的哀恸,温顺地伏在她胸口,不声不响。涵柔拿脸颊摩挲着曜儿柔软的毛发,泪止不住地融入发丝间,话音哽咽,“曜儿,母后和老天打了个赌……若母后输了,母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曜儿了……”

  永曜猛地自穆青怀里挣脱开来,有某熠熠仰脸瞧她,肯定无比,“母后不会输!母后一定不会输的!”她抹着泪,极力显出温然的笑意,“为什么?”孩子笑得天真无邪,纯澈的眼眸满是得益,“因为母后舍不得我。”

  涵柔一怔,唇边渐渐牵起欣慰的笑,泪在颊上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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