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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他心上一痛,眼中泛起略微的酸楚。

  刻意放轻的脚步悄无声息,直至近在咫尺,也不曾惊动专心弹筝的女子。指尖轻柔吟颤出叹息般的尾音,一曲已毕,宸雪仍手抚丝弦怔怔出神,仿佛沉溺于曲中哀凉意境无力自拔。皇帝静静立于宸雪身后,心中被疼惜和爱怜渐渐填满,不敢贸然搅碎眼前动人情境。

  静寂中嗒的一声轻响,和着廊下落花之声凄迷如梦。泪滴砸落在梧桐木的筝板上,晕开令人心碎的痕迹。

  心下不忍顿生,他下意识地探出了手去要抚上宸雪微微抽动的肩膀,却又生生顿住。微一侧目,忽见筝旁搁着素纨团扇一柄,扇上亦有字迹娟然。

  依稀认出是汉时班婕妤所作的《团扇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汉成帝班婕妤,美而贤,通诗书史事,深得宠幸。后成帝得飞燕姐妹,班姬遂失君心,更身蒙巫蛊咒怨之罪几废,作此诗以秋扇见捐自比废弃之身。

  汉宫秋月,团扇悲歌……宸儿,你这是,在自比班婕妤啊……朕何尝不知你待朕的情意,朕何尝不知你不会有害人之心!恩情中道绝……朕如何忍心待你这般狠心?朕不过是同你怄气罢了,不过是气不过……气不过你竟不肯低头认个错……

  指掌温柔搭上女子瘦削的肩,话音沉沉融化了坚冰阻隔,“宸儿,是朕来了。”

  宸雪猛地一震,失神了刹那才倏然回转身来,犹带泪痕的脸上满是惊愕。双目灼灼牢牢迫视着眼前朝夕牵念的容颜,十指颤抖不敢置信般地攥紧皇帝的衣袖,她踉跄着站起,怔了半晌,终究抛却了所有地投入这久违的怀抱,泣不成声,“我以为你再不理我了……我以为,你再不肯多瞧我一眼了……”

  皇帝展臂拥住怀中一袭温香,任宸雪抽噎着把鼻涕眼泪抹了满襟,只含了爱怜的笑,“别哭了,朕这不是来了吗?哭什么……”

  好声好气劝慰了大半晌,宸雪才渐渐止了泪意。正抬手胡乱抹着满面泪痕,没来由地忽而怒上心来,向着他胸前便是一搡,“为什么到这时才来!这样久了,你可知我夜夜都在等你,一直等到,我都要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一言至此喉中哽咽,禁不住又是泪落如雨,“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任性,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该说那些话……宸儿真的已经知错了,皇上怎样处置都无妨,只是……不要弃下我一个人……”她顺势便要跪下,皇帝忙紧紧揽了她在怀,话语低柔,“都过去了,朕不怪你……朕怎么会弃下你一人呢……”

  依偎良久,宸雪才恋恋地自那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垂首掩饰着泪迹纵横,语带娇羞,“妾御前失仪,教皇上笑话了。”皇帝宠溺地一笑,伸手为她拢一拢散乱的鬓发,目中满是柔情旖旎,一时眼角瞥见案上团扇,不禁又是注目。

  宸雪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黯淡了一瞬,低声道:“妾无甚才学,偶见前人旧句,深感班姬之心。”皇帝叹了口气,“收了吧。诗是好诗,只是太过悲凉。”她惶然抬首,“妾怕……”

  “别怕。”皇帝握住宸雪单薄的双肩,漆黑的瞳仁倒映进宸雪的眼眸里,一字字坚定有力,“朕不是成帝,必不使你成为班婕妤——朕定不辜负你待我的心意。

  “成帝崩后班姬自请为成帝守陵,虽‘恩情中道绝’而痴心不移。成帝如若地下有灵,会知道唯有班婕妤才是真心爱他的女子。

  “宸儿,朕明白你的情。”

  她哽咽难语,连连颔首以应,热泪盈了满眶。

  春宵帐暖,两情缱绻,久别的彼此用身心的交融诉尽千言万语,仿佛连空气都有了蜜一般浓稠的甜意。

  第十九章 花间恨事

  三月暮春时节,失宠多时的慕容贤妃重新博取了皇帝的宠爱,挽回了曾经的尊荣显耀。当夜之后,皇帝一连三日驾幸毓宸宫,没落已久的贤妃重又成为后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倒把中宫皇后及庆福宫苏昭容的风头抢了去。宫人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本已成惯例,就中人情冷暖,由此可见一斑。

  入得四月,阴雨连绵不绝,各色繁花尽皆凋残,显出春日将尽的颓败气息。永曜年幼体弱,冷暖更替之下不慎染了风寒,接连几日发热不退。

  又是彻夜无眠,清早永曜吃了回药才刚睡去,涵柔精力透支,支撑不住,在众人苦劝之下把孩子交到了乳母怀中,却听芳吟轻声道:“娘娘,贤妃娘娘来了。”昏昏沉沉恍惚听不懂话中之意,她木然起身,疲累到极点一阵眩晕几乎瘫软下去。芳吟忙搀扶住涵柔摇摇欲坠的身形,却有惊呼匝地而起,“涵儿!涵儿!”

  那样熟悉的嗓音,那样久违的关切,她蒙眬望去,渐渐辨认出眼前焦急的面容,忽就忘却了所有般地扑入那疏离已久的怀抱,泣不成声,“曜儿……我怕……曜儿……”宸雪伸手去抚拍着涵柔战栗的肩背,柔声劝慰,“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孩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积蓄多时的无助与软弱恣意流泻,涵柔终于止了泪意撑起身来,开口犹是哽咽,“宸姐姐……你到底肯来瞧我了……”宸雪眼中一酸,垂下头去掩饰着心潮起伏,良久才低低回应,“是,我来了。”抬眸却见涵柔面色苍白,眼下深深一抹黛青,不由惊呼,“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有多久不曾好生歇着了?”

  涵柔无力地摇一摇头,一旁景珠面有愁容道:“为着小皇子的病,都两夜不曾合眼了。昨儿皇上本说要过来守着,娘娘怕耽搁了皇上正事,硬是劝了回去,自个儿却又担心了一夜。”宸雪忙问:“曜儿怎么样了?”涵柔嗓音喑哑,“烧退了些,可瞧那样子还是教人放不下心来。”说着抬手抹泪,话音颤抖,“他还是那样小的孩子,却要遭这样的罪,我这做娘亲的如何能睡得着……”

  宸雪握一握她的手,宽慰道:“孩子年纪小,难免有个小病小灾。有这许多人看顾着,不会有事的。你也该保重着自己的身子,莫一个还没好又搭上一个,可就不值了。”涵柔哀声哽咽,“只要曜儿能好起来,我怎么样都不打紧。为了曜儿,就算要我的命也没有关系——”

  宸雪忙抬手去捂她的嘴,“不过是小疾罢了,别说这些傻话!今晚我替你守着,你好生睡上一觉。”

  凭着积年深情厚谊,此前虽疏远至斯,而今患难之下,倒也尽释前嫌。

  精心照料之下,永曜渐渐康复起来,涵柔却因连日的焦虑与疲累几乎病倒。皇帝疼惜不已,再三叮嘱了涵柔要好生休养,又吩咐了各宫嫔妃皆不许前去打扰。如此静养几日,倒也无甚大碍。一日晨起,涵柔瞧见窗外不知何时已是云消雨霁、日色晴好,思及永曜抱病之时宸雪多有关切,便略略梳洗了亲往毓宸宫道谢。

  涵柔径直入得内殿,见宸雪正临镜自照,一身的盛装华饰颇显郑重,不由奇道:“平白无故的,打扮成这般模样做什么?”宸雪一惊转身,见是涵柔,抚着胸口嗔怪,“你这样悄没声息地进来,当真唬我一跳。”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你忘了?今儿宫外有客来。”

  涵柔凝神一想,仍是不解,“有客?什么贵客这样郑重?”宸雪只得从头道来,“我小弟博予去岁同林家定了亲,好容易在前些日办完了亲事,今儿新嫁娘要入宫来拜见我这长姊。”涵柔这才幡然醒悟,笑道:“只顾着照看曜儿,竟把这事给忘了,看来今儿当真是来得不巧。”

  宸雪微笑,“皇后娘娘若不嫌弃,何不赏脸一同瞧瞧?只怕我那弟妹没有这福气罢了。”如此调侃着,撑不住扑哧一笑,又道,“说正经的,你可要与我一同见见?是兵部侍郎林道仁府上的二小姐,闺名唤作依雩,今年一十八岁。”涵柔点头笑道:“听这名字,想是个温柔体贴的可人儿,博予好福气——你们一家人见面,我便不在这儿搅和了。”如此说着,不一时已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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