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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宸雪不由皱眉,“怎不去未央宫请皇后娘娘?”那宫女迟疑了一瞬,“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就在长乐宫的……”

  二人听至此间,自然心下明了。宸雪摆手唤了那宫女起身,忙向浣秋吩咐,“更衣备轿,去昭和宫。”

  夜深人静,天幕漆黑一片,连个孤星也寻不见。

  昭和宫上下正乱成一团,二人迈入殿中,扑面而来是浓浓的草药气。宸雪见太医上前行礼,脱口急问:“充仪怎么样了?”太医不发一言,神色凝重地连连摇首。

  吴充仪卧病的内室里灯火昏暗,依稀已可嗅见死亡冰冷腐朽的气息。吴充仪已然病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却在徐惠妃与宸雪挨近榻边时虚弱地睁开了眼眸。侍婢流光含泪向二人点头致意,强忍了哭音附在吴充仪耳边道:“娘娘,惠妃娘娘和贤妃娘娘瞧您来了。”

  吴充仪竭力看向来人,艰难地点了点头,挣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略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流光忙取了温水喂她喝下几口,劝道:“娘娘歇一歇,有话不急着这一时。”她恍若不闻,直直望着身边的两人,一字字吐出单薄的话音,“我想再见皇上一眼。”

  宸雪眼中一酸,忙侧开了脸去不忍再看。徐惠妃俯过身去,握住那枯瘦的手,柔声劝慰,“皇上会来的,皇上一定会来的。熬过这一夜,一切都会好的。”

  她虚弱地微笑,双唇苍白如纸,颊上却有异样的潮红,语声断续几不可闻,“我知道,我等不及了……我等了一辈子,都等不到……等不到那一天……”眼角分明有泪滑落,心里却连疼痛都已无法感觉。

  宸雪一字字听在耳中,心头大痛,抑不住潸然泪下。

  “皇后娘娘就在长乐宫中……”多么像那一夜绝望的渴盼,多么像那一夜的黯然心碎。

  暗自咬牙,她倏然立起,开口是不顾一切的决绝,“我去请皇上!惊了圣驾要怪罪也罢,我一定请他过来瞧最后一眼!”说着决然转身,疾步向外而去。

  “娘娘!娘娘!”身后猝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夹杂着惠妃焦急的呼唤刺痛心扉,“婧筠!婧筠!”宸雪才迈出门槛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慌忙扳住了门框才挣扎着站稳,深重的无力之感排山倒海而来,直要将理智淹没。

  耳中嗡嗡作响,良久,她才勉力回转了身去。殿阁深处光线晦暗,莲青色的幔帐显出灰蒙蒙的色彩。一只枯槁的手没有生气地伸在被衾之外,仿佛,竭尽了全力想要够到毕生不曾触及的东西。

  她死了。她才只有二十七岁。而她为之等待终生的那个人正与旁的女子良宵欢好,甚至不曾来见她这最后一面……

  略略料理一番,出得昭和宫时已是四更天时分。宸雪犹是浑浑噩噩魂不守舍,走在阶上脚下一软几要跌倒,被身旁的徐惠妃一把扶住,“怎么了?”她无力地摇一摇头,“没事,只是心里……有些乱。”徐惠妃叹出口气,“宫里头就是如此,不要太放在心上。”宸雪兀自一笑凄然,“往后,我是不是也会这样……”

  “快别这样说!”徐惠妃慌忙截过,“婧筠她命浅福薄,怎能与你相较?”宸雪哀伤笑意不褪,“不都是一样的……都是皇上不待见的人,都是没有了来日的人……”

  “贤妃!”徐惠妃一把攥住宸雪的臂膀迫了她止步,语重心长,“不是做姐姐的说你,你不是婧筠,也不该是婧筠啊!无论如何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加上皇上多年来对你的宠爱,只要你有心,何愁不能挽回皇上的心??不是不能,只是你不愿啊!你是后宫之中唯一能与皇后平分秋色的人啊,却想落得同吴充仪一般凄凉的结局吗?”她一气儿说至此间,顿了顿放软口气,“妹妹,你听我一句劝。你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若你不想来日像你我今日眼见的一般,振作起来便是唯一的出路。姐姐真心为你打算,你要相信你在皇上心中的分量,相信两个孩子的分量。”

  她缓缓合上眼眸,单薄的身躯有微弱的战栗,显示出心潮汹涌。

  因着吴充仪向来不甚得宠,皇帝又不曾特别嘱咐,丧葬之事便办得颇为简洁。下葬之日中宫降旨追赠吴氏为正二品九嫔之首昭仪,也算给了这个落寞了一生的女子一点无谓的哀荣。一时间众人心头不免萦绕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凄凉意味。

  皇帝近来政事上颇为繁忙,夜来大多独居长乐宫中,倒把各宫都冷了下来。一日晚间,他正伏案批阅着奏章,忽听外头一阵嘈杂,紧接着响起太监压低了嗓音的呼唤,“公主!公主!不能进去!不能就这样进去啊!”正停笔疑惑,门扇吱呀一响,却是粉妆玉琢一个小人儿轻轻巧巧闪身入内,欢欢喜喜地脆声呼唤,“父皇!”

  皇帝抬眼见是宁瑶,不由搁下手中笔管,略探出了身去蔼然笑道:“瑶儿,你怎么来了?”宁瑶今年已有四岁,一身芽黄色春装娇嫩可爱,倒很有几分宸雪的气韵。小小人儿一溜小跑奔至皇帝身边,微撅了嘴,一头扑进父亲张开的怀抱中,撒娇,“都一个月没有见到父皇了!”

  他臂上一使劲把爱女抱至膝上坐定,微笑着正要开口,一念骤生,脸色便是一沉,“是母妃叫你来的?”宁瑶绞着衣带颇显忸怩之态,深埋了头话音低微,“母妃不知道,我趁母妃不注意,自己跑出来的。”

  皇帝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搂紧臂弯中小小的身躯,犹疑着开口,“母妃……她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宁瑶瘪了瘪嘴,稚嫩的脸上竟也显出愁容来,“母妃每天夜里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弹筝、写字。她总是在哭,一直在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有略微的失神。宁瑶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小手握了父亲的臂膀来回摇撼,娇声唤道:“父皇!为什么父皇总是不到毓宸宫来?难道父皇不喜欢我了吗?”

  皇帝心下一软,揽过宁瑶依偎在胸口,抚摩着孩子的后脑,温然道:“父皇怎么会不喜欢瑶儿?父皇最喜欢的就是瑶儿了。”一时瞧见宁瑶的乳母紧跟着也入了长乐宫来,正立在远处一脸的焦急惶恐,叹息一声,正色向怀中幼女说道:“瑶儿,你这样跑出来,母妃知道了该着急的。父皇抱你回去。”

  皓月临空,给精致的殿阁蒙上一层清冷的色彩。

  有多久不曾踏足毓宸宫了?曾经是怎样的爱意缠绵,如今,竟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淡了吗……

  皇帝轻轻放下怀中的小人儿,牵了宁瑶的手递到乳母手中,最后迟疑了一瞬,到底举步缓缓向内而去。赵忠敬早早上前嘱咐了一众宫人不许出声惊动,天地间唯有冷月无声照彻千古,看透人心纠葛。

  一路行来,脚下青砖墁地,径旁花木葱茏。中庭一树梨花如雪,静夜里暗香浮动。殿门轻阖,镂花描金的窗棂间透出烛火醺黄的光芒,有安定人心的温暖。泠泠丝弦之声如清泉流淌,在空气中幽幽萦绕——她果然在弹筝。

  一只手分明已搭在了门上,脚下却又凝滞。他垂手拂去落花沾襟,摇着头自嘲地笑了一笑,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扇。

  室内陈设一如从前,却有了久别的生疏感。目之所及,伊人凭窗临案,焚香弄弦,单薄的背影显出莫名的寥落。

  银筝玫瑰柱,雁字朱丝弦。素手纤纤,哀筝一曲,诉尽相思无限。

  曲调哀伤悲寥,皇帝只听得几句,已辨出是古曲《汉宫秋月》。十三弦上一音一叹,分明是深秋冷月之下寂寞宫娥自伤自嗟。

  夜风微凉拂开半掩的窗扇,临窗书案上散放的诗笺随风飘落了一地。他俯身拾起吹至足边的一张,调和了胭脂的浅绯色薛涛笺上寥寥几行字迹娟秀——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书至末句,下笔渐趋无力。笺上墨痕洇开,分明有泪迹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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