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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乐起,开宴。白玉杯斟满琥珀色美酒,先贺佳节团圆,再贺皇后有孕,三贺昭仪有孕,一殿的喜气洋洋。皇帝颇有兴致,言笑随意,众人渐渐不拘起来,三三两两饮酒谈笑。

  衣香鬓影,佳人如云。宸雪坐于嫔妃丛中,徐徐呷着盏中桂花蜜,听几个宫嫔议论着皇后今日的穿着打扮——

  “还是皇后娘娘有贵气,压得住那正红色。我平日里但凡穿些绯红瑰红的,皇上便说我俗气。”

  “除了皇后,还有谁配用朱红正色的,自然只有皇后娘娘才衬得起——哎,你可瞧见皇后娘娘鞋上那双明珠?方才我偷瞧了一眼,有鸡卵那样大呢!”

  “皇上如今把皇后捧在掌心里,任什么好的,还不头一个送到未央宫去。你瞧皇后髻上那朵大红牡丹,那可是真花呀!这节气里栽出牡丹来,形好,颜色又正,该费底下人多少心思?只这么一朵,怕就比金子打的还珍贵呢!”

  宸雪听在耳中,下意识地抬手正一正髻上粉色绢花,心底微微一酸,似被小虫咬了一口。正自恍惚之时,忽听近旁的惠妃道:“记得昭仪当初得了宁瑶的时候,皇上赏下一副璎珞,上头嵌的几颗东珠有鸽卵大呢,怎不见昭仪戴出来?”

  宸雪怔了一怔才醒过神来,勉强笑道:“东珠哪是我们能用的物件?就算皇上开恩赏了,哪就敢戴出来显摆了!”柳淑妃岔开了道:“算来皇后和昭仪的产期也近了,就是十月里吧?”一旁侍立的绿绮躬身道:“皇后娘娘的产期便在十月中,昭仪娘娘还要待到十一月呢。”淑妃点头,微笑,“看来,要先盼到皇后娘娘的喜讯了。宫里头多少年没个嫡出的皇子,只愿这回皇后能平安生下个小皇子才好,昭仪说是不是?”宸雪含笑应着,心里隐约觉着烦闷,又多坐了一时便离席起身,借口更衣出去透气。

  宸雪心里头有些不好受,乘着夜色在周遭信步徐行,直至月上中天才回到承泰殿中。宫人却报说帝后仪驾已去,细问才知是皇后久坐倦怠、请旨先行辞去,皇帝执意要送至未央宫,便一同去了。宸雪见余下的人大多也没了兴致,便不再入席,黯然转身回毓宸宫去了。

  皇帝直把涵柔送至未央宫外,又亲自扶了她下辇。涵柔伸手理着皇帝颈上系的丝绦,低声道:“饮宴正酣,皇上不该出来的,显得妾好没道理。”他含了温柔的笑,目中满是爱溺,“朕只是舍不得教你一个人走夜路。”说着握了那柔荑在手,“这样凉,也不多加点衣裳。”

  涵柔面上一热,手指略挣了一挣,任那温暖把周身重重包裹,埋下头去声似蚊蚋,“哪有这样娇贵了,何况这许多人侍候着……”皇帝低眼见她晕生粉腮,含羞含嗔之态愈发惹人爱怜,不觉心上一动,回首吩咐,“去承泰殿说一声,朕不过去了,晚些时候各自散了就是。”

  涵柔一惊抬首,映入眸中的,却是他笑意深深里的密爱沉沉,哽住了余下的话语。

  “朕陪你过节。”

  她缓缓垂下眼去,一只手抚着隆起的肚腹,轻轻开口,“妾这般模样,是不能侍奉皇上的。”皇帝微笑,“朕只陪着你睡下。”涵柔还要再劝,皇帝拿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双唇,话语低微唯有两心共知,“去岁的中秋,你连话都不肯同朕多说几句,今儿,朕可要尽数讨回来!”

  乾和五年十月初十,夜,长乐宫。

  皇帝盥洗了正预备着要更衣睡下,忽听步声急促,赵忠敬匆匆入了内室来。皇帝手上犹淋淋沥沥滴着水,不及取布巾拭干,已急急回身,脱口问道:“怎么样了?”赵忠敬忙道:“皇后娘娘自午后开始阵痛,现下发作得厉害,怕就在今晚了。”皇帝既惊且喜,又问:“产婆和太医可过去了?”赵忠敬笑道:“皇上放心,一早都过去了。郑国夫人也已在未央宫陪着了。”

  他点点头,搓着手左右踱了几步,颇显局促不安,到底耐不住吩咐,“去未央宫。”赵忠敬慌忙劝道:“皇上,夜已深了,外头黑灯瞎火的,舆轿也收拾了。太医说娘娘是初产,总得到寅时才生得下来。皇上也累了一天了,且睡上三两个时辰,再过去也不迟。”

  “阿柔头一遭生养,朕陪在她身边到底教她心安些……”皇帝微一沉吟,断然道,“又没多远的路,多打些灯笼照着亮,随朕走过去。”

  夜色深沉,各处大都已熄灯睡下,独独中宫上下一片灯火通明,不时人进人出。

  御驾来至正殿中时,柳淑妃迎出来见礼,“皇上来了。”皇帝道:“淑妃也在?”柳淑妃便笑,“妾好歹生养了宁瑜,皇后娘娘头一回经历这生产的事,难免心慌些,又不敢惊动了慕容昭仪,就唤妾过来陪着。”皇帝不语,默默凝睇着宫室的最深处,高大的屏风阻绝了视线。

  内殿里断续传来压抑的呻吟,宫女与产婆忙进忙出,神色匆匆。太医守在门外不时探问里间的状况,低声斟酌商议。皇帝不曾移开含情相望的目光,语声是少见的缱绻低柔,“去告诉皇后,朕来了。什么都不用怕,朕会一直在这里。”

  涵柔打从午后开始断续地腹痛,此时已疼得满额尽是汗珠,只强忍着不叫出声来。正自煎熬着,随侍淑妃而来的安倩自外间奔入,喘着气儿未语先笑,掩不住欢欣满溢,“娘娘,皇上来了!就在外头守着娘娘哩!”

  李氏在旁为涵柔拭着汗,闻言亦是眉眼蕴笑,“涵儿,你可听见了,皇上就在外头等你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呢!”涵柔喘息着点头,想要挣出一个笑容来,汹涌袭来的剧烈痛楚如要把身体撕裂,再忍耐不住已是痛呼出声。

  毓宸宫。

  绿绮守在帐外正垂着头昏昏欲睡,帐中人沉沉翻了个身,低低唤道:“绿绮。”绿绮惊觉,揉着眼“哎”了一声。宸雪含糊地问:“什么时辰了?”绿绮道:“才交了子时。”宸雪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翻来覆去就是睡不安稳。”说着伸手半撩开了幔帐,“扶我起来走走。”

  就着绿绮的手趿鞋下榻,单薄的素绸寝衣愈加显出大腹便便、身形笨重。取了件外袍随意披着,她徐徐行至窗边,开了一缝望一眼殿外天色沉沉如泼墨,问道:“我怎听外头隐约人来人去的,可是出了什么事?”绿绮道:“皇后娘娘要生了,都是往未央宫去的,听说皇上也过去了。”宸雪怔了一怔,才轻轻“嗯”了一声,眸中神采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一瞬。

  她扶着窗棂默不作声呆立了半晌,绿绮劝道:“娘娘,睡吧。”宸雪微有恍惚,语如梦呓,“你说,她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绿绮顽皮地一笑,“那娘娘希望皇后娘娘生个小皇子呢还是小公主?”

  “我——”宸雪喉中忽地一哽,莫名的惆怅在心头氤氲开来,飘忽地难以捉摸,半晌,道出的却是不相干的话,“我有点害怕。”

  绿绮听那语声怅惘,察觉出宸雪平静之下隐约的异样,心下略有不安,面上只是含笑,“娘娘有什么可怕的?”宸雪闭了闭眼,微微摇头,有依稀的寥落与感伤,“我不知道。”

  绿绮目有担忧,正待相劝,臂上猛地吃痛。宸雪骤然攥住她的臂膀,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直陷进肌肤里。

  痛呼犹未出口,绿绮一眼瞧见宸雪眉头紧皱、神情痛苦,不由惊叫出声,“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宸雪一手扶住隆起的肚腹,倚在绿绮怀中无力地瘫软下去,挣扎着开口,“这小家伙,怕是等不及要先出来了……”

  腿间有热流涌出,血色渐渐濡湿了素白的寝衣。这期盼已久的生命竟在此时迫不及待地要提前来到世间。

  绿绮一边搀着宸雪往榻上去,一边向外头扬声招呼,“来人!快来人哪!娘娘要生了!”

  毓宸宫掌事宫女浣秋慌忙赶至未央宫时,中宫上下正忙成一团。皇帝听内殿不时传出涵柔痛苦的呼号,早是坐立难安,正等得心急,忽见浣秋急急奔来,神色慌张,一惊之下不由起身,“怎么了?”浣秋犹自喘息,急切地开口,“皇上,昭仪娘娘要生了!”他下意识地抢上一步,脱口惊问:“不是还有一个月吗?”浣秋道:“娘娘不知怎的动了胎气忽就要临盆,一下便疼得厉害。”

  为着皇后临产,宫中接生的产婆皆聚在了未央宫。皇帝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唤道:“快!快拨一半人手去毓宸宫照料昭仪!”又嘱咐浣秋,“回去守着你家主子,皇后这儿一生下来,朕立时就过去!”

  片刻之前仍一片寂静的毓宸宫不一时亦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宫的宫女内监皆自睡梦中惊醒,手忙脚乱预备起生产所需一应物事。自未央宫匆忙赶来的产婆一面指挥着殿中婢女忙进忙出,一面揉着宸雪的小腹舒缓痛楚,絮絮说些宽慰的话——

  “虽说早了些日子,毕竟是快九个月的身孕,娘娘只管安心。”

  “娘娘这不是头一回了,也少受些苦。不必害怕,用力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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