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玉碎 | 上页 下页
二〇


  薛昭媛胸口微见起伏,积蓄多时不得恣意发作的恼怒在心头冲突激荡,渐至抑无可抑。眉间决然之色一闪而过,她倏然抬首,目中光芒冷厉骇人,“皇后娘娘亲自教训起我来了?娘娘好大的威风啊!娘娘如今春风得意,可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可以无所顾忌了,但我劝皇后莫要得意过了头,真以为荣宠在握,六宫无人了!不就是年纪轻些又有几分姿色吗?皇上不过是图新鲜多瞧几眼,又能由你狐媚到几时?你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倒要看看,就凭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涵柔听那语声渐转激越,不管话中之意如何恶毒,只含着最温淑得宜的恬静笑意默默相对,眼神深不见底。

  不过须臾,薛昭媛面上的神情在瞬间凝结,下一个刹那已颓败如死灰。她越过涵柔肩头愣愣瞧着前方,似被摄去了魂魄,遍体僵直。

  身后步履声一步步沉沉逼近,涵柔带着惊讶神色回眸,“皇上——”皇帝并不理会,径直来到犹自失神的薛昭媛身前,一手高抬,重重挥下。

  薛昭媛被这猝起不意的一掌打得一个踉跄,这才醒过神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嘶声叫道:“皇上,我——”顷刻间泪水滚滚而下。

  皇帝眉心一拧,嫌恶地抽身甩开,冷冷地俯视着脚下啼哭不已的女子,“你还有什么话说?”他扬声唤道,“赵忠敬!”山石背后一行宫人疾奔而出,为首的太监慌忙至皇帝跟前俯身。只听他字字凌厉,“传旨,薛昭媛犯上忤逆,降为婕妤,闭门思过三月,非召不得出重华宫。”薛昭媛身形一晃,几要倾倒,强自以手撑地,怔怔地难发一语。

  人影一闪,却是涵柔猝然抢至皇帝身前跪下,伏地哀求,“皇上,妾斗胆恳请皇上从轻处置,勿以妾一人之故而致六宫不安。”皇帝仍怒气难消,并不去扶,冷冷地道:“忤逆犯上是为死罪,如此已是轻之再轻,皇后无须为这等人求情。”

  涵柔神色悲悯,再拜叩首,情状甚为恳切,“妾忝居后位,主理内廷而驭下无方,生出此等事来惹皇上动怒,但请皇上一并惩治。四妃九嫔定例所在而多有空缺,薛昭媛侍君日久,纵然有过,还请皇上勿夺其昭媛之位。”皇帝见她苦苦相求,毕竟缓下脸来,俯身去搀扶,“何苦如此,你且起来。”涵柔执拗地跪地不起,垂首坚定地道:“求皇上允准。”

  皇帝瞥一眼失魂落魄的薛昭媛,到底心有不忍,又见涵柔决然如此,便道:“罢了,留她昭媛之位就是。”涵柔忙俯身称谢,皇帝一面搀了她起身,一面向失神不语的薛昭媛喝道:“皇后如此为你求情,你还不谢过!”薛昭媛勉强叩了个头,皇帝目有嫌恶,冷然吩咐,“扶昭媛回重华宫去。”一众侍婢忙忙应了,搀着四肢无力的薛昭媛退下。

  皇帝转首不再相看,向涵柔道:“尽教她坏了兴致!”回眸却见她黯然不乐,不由温言关切,“怎么了?”涵柔微微摇头,笑容勉强,他顿觉心下一软,轻轻揽了眼前女子在怀,低语温存,“是朕不好,她们才敢这样轻视你……”

  涵柔仰脸看他,眸中悲喜莫名。

  薛昭媛由宫女搀扶着回至重华宫前,只见宫门之下盈盈转出一个人来——宸雪袖着手悠然而立,眉间笑意动人,“不想薛姐姐耀武扬威多年,竟也有今日。”

  薛昭媛认出来人,脑中渐转清明,羞怒随之涌上,咬牙恨声道:“幸灾乐祸,小人之行!”宸雪笑意更深,摊一摊手做无辜状,“姐姐怎么反倒说我是小人?我可是好意提醒了姐姐要小心谨慎,是姐姐自己不当心,还怨得我吗?”薛昭媛眸中冷光骤现,“很好!你们很好!你以为她就是为了你吗?她不过是为了她自己!她从你手中夺走了皇上的心,还要你心甘情愿地助她立起在后宫的威信!真可笑……只有你自己还懵然不知!”

  宸雪坦然直视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女子,面容是波澜不兴的平静淡定,对着薛昭媛,也是对着自己,“五年了,我一直不能够真正地压制你,如今却得以一击成功,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不再是孤身一人。我有倾心相知的姐妹与我同行,而你没有。使我与涵儿离心生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我偏不教你称心如意!凭你怎样挑拨,这一路,我们绝不会松了彼此相握的手!”

  是夜,未央宫。

  妆台之前,芳吟正为涵柔拆散发髻,卸下一应饰物。涵柔自镜中见芳吟颊上隐约还有伤痕,不禁疼惜有加,“吟儿,教你受委屈了。”芳吟却是眉开眼笑,“能眼见薛昭媛落得如此下场,便挨她一下子又何妨?”忽而正色,“只是奴婢不明白,娘娘为何要在皇上面前力保薛昭媛之位?”涵柔浅浅一笑,“不能一击致命,不如暂留余地。我既要威名,又要贤名。”

  芳吟未及接口,身后男子特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涵柔就这样披散着长发起身迎上前去,转瞬已是笑意温婉,眼中锋芒尽掩。

  涵柔径至皇帝身前,略略屈膝为礼,一边抬手解着皇帝颈上如意双绦,一边却是嗔怪,“明儿若是再来,我可要紧闭宫门拒之在外了。”皇帝狡黠地笑着,抓住了涵柔的手贴在心口,语带戏谑,“真舍得?”她恼羞成怒,甩开了手赌气便要回身,猝不及防却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芳吟忙垂眼只作不见,引着殿中奴婢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扇轻阖,遮掩一室春光旖旎。

  罗帐深处,共枕连衾。

  皇帝本睡得浅,怀中女子略微一挣,便已惊醒,却犹不愿睁开眼眸,只轻轻抚着涵柔的肩背。胸前含糊的一声唤,“谦郎……”他低低地应了,许久再不闻声响。正是睡意蒙眬,她却又轻轻开口,话音低微,“明儿别再过来了。”

  皇帝不答,只紧了紧相拥的臂膀。涵柔贴着他的胸膛,一字一句沉闷低哑,“你待我的心意,我自然明白。阿柔已教六宫瞩目……太过张扬,终究不好。”

  手指绕着枕畔一绺散发柔软,皇帝默然良久,沉声开口,“朕晓得宫中人的势利,却也不料竟会恶毒至此。朕旧日惯坏了薛氏,也是朕错待了你……”他的语声忽有了安定人心的坚毅,“六日,六日又怎么了?朕就是要教六宫侧目,教后宫之中,再无人敢小觑朕的皇后!”

  肌肤相贴传递着颤动身心的温暖,她埋首于皇帝胸前,清浅的笑意隐没在黑暗里,依偎良久,才轻声道:“旁人少不得要说道的,太后也瞧不过眼了……皇上是明君,妾不能累及皇上清誉。”他犹是不答应,“你我夫妻,天经地义,哪管旁人那许多?”涵柔在他胸口轻轻搡了一把,佯怒道:“你不在乎,妾可在乎!你莫要坏了妾的贤后声名!”

  皇帝轻笑一声,“假正经!”又道,“朕当真这样不讨人喜欢,你非要赶朕走?”她噙一点调皮的笑,话语轻灵,“说得这样可怜,妾狠得下心吗?妾不赶你就是。只是,旁人红了眼盯着,妾可要讨个期限。”皇帝拿下颏轻轻摩挲着涵柔的顶心,略一思量,道:“十日为期。”

  重华宫。

  一袭寝衣单薄,薛昭媛凭窗独立,对着夜色沉沉殿宇深深,许久一动不动。相随日久的侍婢余容瞧不过眼,取了绒锦披风为她搭在肩头,柔声劝道:“娘娘,早些睡吧,夜里风凉。”说着便伸手去关窗。薛昭媛却抬手拦下,怔怔凝望着墨色天际,语声空茫,“你瞧,这皇宫有多么大,任我怎么望,也望不到外头的世界。这重华宫又是多么小,可我,却再不能轻易迈出一步……”

  余容缩回手,听那话语哀伤,不由喟叹,只道:“事已至此,唯有保重自身,莫再多想。”薛昭媛勉力挣出一个笑容,愈加显得凄凉萧索,口中只作若无其事,“六年抵不过六日,多年情分,竟落得如此,我觉着心寒罢了。”余容还要再劝,思及白日之事不觉怒上心来,“只恨那两人太过可恶,竟用如此龌龊手段陷害娘娘!”孑然而立的落寞女子凝望着深不见底的黑夜,笑意疏落掩抑着铭心刻骨的哀伤,“就算死在皇后手里又如何?总好过老死、冷死在这寂寂深宫里……”

  薛昭媛无声无息地笑了。

  真的好羡慕……羡慕得近乎于嫉妒。纵然分宠夺爱,那两人竟还是能够亲如姐妹、同心无隙——那是自己永生无法企及的厚谊深情。

  自己也不是没有姐妹,所谓亲姐妹,为着嫡庶之差,永远都把自己看作低人一等的妾婢之女。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