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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太后勉强一笑,含了些许自嘲意味,“原先总怕着被旁人抢去,如今自个儿攥在手中,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李氏肃然道:“当初拿那未出世的婴孩作赌,实实不是上策。也亏得那孩子福薄,若当真生下个皇子,难道真要把中宫拱手相让?这可连带着太子之位啊!若输了这局,岂不是一败涂地?”李太后喟然,“我何尝不知这险冒得太大!那几月里,又有哪一日能放下心来?那时皇帝闹得厉害,尹氏明处劝着,暗地里却煽风点火。若非万不得已,我怎会做下这豪赌?虽说侥幸胜了,但这立后之事,还不是一般的难办!”

  李氏望向长姐因抱病而清减的容颜,亦是叹息,“家中适龄的嫡出女子除却大哥家的四儿已订了婚事,便只有三哥的长女舒媛与二哥的三女舒妍。听说这几日太后皆已召入宫中瞧过了,不知意下如何?”

  李太后徐徐道来:“三弟的阿媛倒有一十九岁了,模样生得好,人也稳重,只是性子太过安静,虽有大家闺秀之范,到底失了灵性。二哥的妍儿倒是活泼,生得也娇俏,我瞧着很是讨人喜欢,可年纪却未免嫌小了些。我本以年岁轻、资历浅为由不允皇帝立慕容宸雪为后,如今倒择了个愈加年轻毛躁的入主中宫,岂不让人说道?我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定夺,今儿唤你来,便是要你帮着斟酌斟酌。”

  李氏信手拂过道旁依依垂柳,敛眉思量,“那两个孩子,往日都曾见过。舒媛稳重,自是好的,只是那脾性未免有些像当初的端翊皇后,到了皇上眼中,怕又是木人儿一般;妍儿倒是机灵,即便少些沉稳,往后好好调教着就是,至于年纪小些……只要能得皇上的宠爱,任什么都是不妨事的,我只是担心……”却是神色凝重,犹疑着不再说下去。

  “担心无论挑哪个进来都是如娴儿一般的下场,担心皇上是存了心厌弃李家的女儿!”李太后冷冷地接口,笑得苦涩。李氏双眉紧蹙,“那些往事本就是皇上的心结,等闲开解不得,如今又加上慕容昭仪立后之争,想来皇上终究难以待见又一个出自李家的皇后了。”

  “难道我辛苦挣来的皇后之位要拱手让与他人吗?”李太后沉沉喟叹,满脸的无奈,“我的时日已然不多了啊……”

  “太后——”骤听得此颓唐之语,李氏大惊之下不由失声。李太后却摆手拦住,“你听我说。我的身子我自己明白,撑不过这三两年。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李家在内廷便连个可倚仗的人也无了。只要皇后是李家的女儿,不论得宠与否,守住中宫一日,皇帝想对李家动手便得有三分顾忌。”

  李氏心有不忍,戚戚道:“先皇后年轻轻的,已然葬送在这深宫里了。如今为着这些缘由,竟还要教另一个孩子也入宫来,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断送一生吗?”李太后冷然,话语无情,透着残酷意味,“二择其一,送她入宫来、予她皇后之位,诸般后事,全听凭她自己的造化了。这么些年,再苦再难,我不也熬过来了?不也从婕妤到德妃,再到皇后、皇太后,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吗?是娴儿自己不争气,才枉送了性命。”

  李氏张了张口,不知该以何言相对,叹息一声,黯然侧开了头去。

  这不正是所谓名门闺秀生来所注定的宿命吗?为了家族的利益,服从家人的摆布,嫁于素未谋面的男子,成为政治联姻的献祭品;往后,再凭着同样的理由,以同样的方式,葬送下一辈人的青春与幸福。就如十三岁时,眼瞧着家人把长姐送入宫中;就如十五岁时,自己也在亲人的操纵下,嫁给一个年长自己十岁不止的男子续弦……诸般后事,听凭造化。谁理会这些女子那之后的命运?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而如今,自己竟也成了残酷的弈者。

  李氏黯然不语,眉间是掩不住的哀伤叹惋。李太后亦困于重重心事,袖着手默然前行,面容沉静瞧不出表情。

  两人一边说着话儿,一边信步徐行,不觉来至太液池一带,遥遥可见湖光潋滟。和风轻柔,抚过衣袂,抚过人面。风中隐有女子歌声,极尽缠绵柔婉。李太后不禁驻足细细聆听,依稀几句清亮曲调自湖上传来,字字柔情如水: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察觉李太后骤然止步,李氏不由相问:“怎么?”李太后抬手拦住,只道:“你听。”再听时,那歌声却已去得远了,再难明辨。

  李太后犹自静立少时才回过神来,抬眼示意身侧崔嬷嬷。崔嬷嬷向景珠一行道:“去瞧瞧。”立时有宫女应声向太液池疾行而去,不多时已回来复命,“慕容昭仪携了长孙小姐于太液池上泛舟。”李太后微微颔首,敛眉沉思。

  李氏不免忐忑,忙道:“隐约听得几句,是涵儿的声音。那孩子头一回入宫来不晓得轻重,太后莫要怪罪。”李太后侧首相看,奇道:“涵儿自幼养在深闺,如何知晓这江南小调?”李氏回说:“原是她贞姨娘自江南来,涵儿同她学下的。虽说没规矩,闺阁中到底无甚趣味,便由了她去。”却听李太后叹了口气,语气骤然冷如霜雪,“明萱,你可知当年慕容宸雪便是在太液池上,凭着这一首《西洲曲》得到了皇帝的心……你瞧皇帝如今怎样宠她,生不出男孩儿也疼得什么似的,巴巴儿地晋了昭仪,连个毓秀宫也改了毓宸宫。宸是什么字眼?留在名里已是僭越,还敢这般张狂!毓宸……毓宸啊!毓者育也,宸者帝也,皇帝是指望着她往后生个儿子,许了她后继之君哪!”

  李氏本不知这其中原委,闻言不由一怔。李太后神色一敛,却岔开了道:“你家涵儿如今多少年纪?”李氏忙道:“一十六了。”李太后紧接着又问:“可许下了亲事?”

  言及儿女之事,李氏不觉显出为人母的慈爱祥和,笑道:“哪里舍得轻易与了人家!独独这一个小女儿,自然想着多留几年在身边。不过,倒是和慕容家说起了亲事。”李太后挑了挑眉梢,“慕容家?”李氏接下去道:“正是慕容昭仪的胞弟。早些年同他家住在一处,那孩子我从小瞧着长大,知根知底。涵儿与他打小相识,多少有旧日的情分在,总比那些未曾谋面的豪贵子弟强。”李太后低低“嗯”一声,忽抬了头道:“下定了不曾?”

  猝然撞上长姐锋锐的目光,李氏心头掠过一丝没来由的慌乱,很快如常笑答:“两家私下里说说罢了,想着年尾下定,过个一二年再好生筹办起婚事来。”李太后不再回应,遥遥望着天际浮云舒卷,深思出神。

  越发强烈的不安之感涌上心来,李氏不觉攥紧双手,好一会儿,才听李太后淡淡地开口,“既还未下定,这门亲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顿一顿,侧首向崔嬷嬷,“待回了永安宫,传那孩子来与我瞧瞧。只说她娘亲唤她过来,预备着离宫回府便是。”

  “太后的意思是……”猜想得到了所恐惧的证实,李氏脱口相问,再不敢往下细想早已预知的答案。李太后平静地说:“我瞧瞧那孩子……毕竟不是李家的女儿,皇帝总不至于太过厌弃。”

  “太后!”李氏惊呼失声,脑海在瞬间空白,事实的残酷却愈发清晰地显现。李太后神色淡定,全然不顾小妹瞬间惨淡的容颜,继续着无情的话语,“我听那歌声情真意切,非至情至性之人不能唱出,皇帝求的,不正是这样的女子?慕容宸雪但凭清歌一曲便能得皇帝垂怜,你调教出的女儿,定然不比之逊色……我只顾瞧着自家的孩子,竟这才想到此节。涵儿若有你七分,入了宫来好生历练着,定比李家的孩子要强。”

  李氏恍若不闻,一把攥住李太后的臂膀,颤声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李太后微有悯然,叹道:“我能说的话你都明白。这本就是我们女儿家的命,你要为李家想想。”

  “她不是李家的女儿!”李氏满心焦灼,声嘶力竭,“李家的一切与涵儿何干?”

  “但你是李家的女儿!”李太后肃然回应,眼中是少见的刚毅与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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