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3)_朱妍

三

　　“小公主的名字倒是定下了。这一辈皇女从宁字玉旁，皇上便钦定了个瑶字，唤作宁瑶。”

　　“宁瑶……”涵柔轻唤几句，笑向宸雪，“是个好名字。看来皇上对小公主爱若珍宝呢！”宸雪却只痴痴地瞧着孩儿，神色温柔中隐有几分郁郁。

　　绿绮见场面略有尴尬，忙笑着接口，“小姐可知，皇上对娘娘和小公主的宠爱实实不一般呢。不说这名字取得有心，再说娘娘所居这毓宸宫，本取钟灵毓秀之意，名为毓秀宫的；毓宸可是皇上在娘娘生产之后，取了娘娘名中宸字，御笔亲书赐下的宫名，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啊！”绿绮絮絮回禀，渐显得色，涵柔亦是欢欣，“当真恭贺姐姐。”

　　宸雪犹是不应，好一会儿才叹息，“有什么可贺的？只是个女孩儿罢了，终究不是可承帝位的皇子……不过一时的荣光，有什么可欢喜的……”涵柔始知宸雪症结所在，一时黯然，极力搜寻出话语来劝慰，“人说先花后果才得圆满，姐姐这样年轻，又正当圣宠，还愁往后不能诞育皇嗣吗？如今皇上膝下不过寥寥一儿两女罢了，公主纵然不比皇子，到底如珍如宝了……”

　　宸雪凄然一笑，忽而转首定定地迫视涵柔双眸，目中冰火相交，透出癫狂之意。涵柔一时无措，却听宸雪话音颤抖，断续倾吐出心中压抑多时的哀伤苦恨，声声悲恸——

　　“涵儿，你知道吗？若这回生下的是个男孩，我便能得到皇后的宝座！

　　“继后不比元后，从来自各宫嫔妃中择选，李太后却偏说六宫无有堪当皇后之位者，执意要由名门闺秀中选定。她不过是为着她李家打算罢了！原先便是立了自家的亲侄女做皇后，却是个无福的，不得宠也就罢了，偏又早早地去了。如今空出这中宫的位置来，李太后竟还是不肯放手，要留给她李家的女儿！

　　“皇上真心待我好。他说，他要立我为后，要我做他的正妻……太后便说我年纪轻、资历浅、性子浮躁，说什么也不肯。这才……这才以我腹中的孩儿作赌，一应听由天命——若是个男孩，母凭子贵，太后便遂了皇上的心愿，以我为继后；若是个女孩，便只得从了太后的意思，由太后主持选立新后。那些日子，我怀着身孕，发了多少愿心，拜了多少神佛，可到底……到底上天不肯顺遂我的心意，不肯赐我一个皇儿！涵儿，你可知这天差地别！我终究只能是妾，只能居于人下……只因我生的是个女儿，是女儿！”

　　奶娘早自涵柔手中抱过宁瑶，见绿绮以眼神示意，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宸雪攥紧了涵柔的臂膀，胸口不住起伏，似被那沉痛压得喘不过气来。臂上疼得发木，涵柔对着宸雪凝泪的眼，喉中哽咽欲语还休，只得伸了另一只手去，揽住她颤抖的肩背，拥入自己怀中。

　　宸雪失声痛哭。

　　泪，渐湿重衣，直苦到心里头去。涵柔亦是感伤，泪滴顺着面颊滑落，融入颏下一缕青丝。宸雪紧抵着涵柔的胸口，一手攥了涵柔前襟，话音沉闷，“我好恨，好恨！……我好恨自己不争气……”涵柔心上一紧，只觉她手上加力，直要揉碎那薄绸春衫。

　　“别说了！宸姐姐，别说了……”涵柔断然喝止，斟酌着开口，“事到如今，不论怎样伤心怨恨，终究无力挽回分毫。皇上赏下这许多恩典，便是愿姐姐开怀；你若一味愁郁不解，时日久了，难保皇上不着恼厌烦。宫中那样多的女子，人人巴望着皇上的宠爱。痛过，哭过，便也罢了，便也认了，要紧的是来日。姐姐应瞧着尹太后，尹太后只是先帝的淑妃，如今不也同贵为中宫的李太后平起平坐、尊荣无差？姐姐风华正茂，又得皇上宠爱，尹太后与姐姐有血缘之亲，定会加意照拂。只要来日姐姐诞下麟儿，今时之憾，如何不能弥补？答应我，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才是。”

　　宸雪挣扎着自涵柔怀中撑起身来，暗自咬牙，良久才沉声开口，话音因方才的悲泣而干涩喑哑，透着森然的决绝意味，“好，我答应你。我要振作起来，弥补今时的遗憾。”

　　涵柔竭力展平宸雪握紧的双拳，温然一笑，“好了，都过去了，从此时起，一切又是新的开始了。”宸雪轻轻颔首，艰难地牵了牵嘴角。

　　换过衣裳后，涵柔亲为宸雪重绾了发髻，瞧着镜中玉面，浅笑道：“好生妆扮妆扮，人精神许多，自个儿瞧了也欢喜。姐姐是才做了母亲的人，该穿戴得鲜亮些。”一面说着，一面拣了珠翠为宸雪簪戴。宸雪自镜中凝视着涵柔的双眸，语声无波无澜，“我该欢欢喜喜的，这样，皇上瞧了才会喜欢。”

　　涵柔心头掠过无因由的感伤，只是一笑，“姐姐能够明白，便是好的。”

　　宸雪蓦地回过身来，一双明眸闪烁着少时才有的光辉，忽就迸出孩童样的欢欣，“我们去园子里逛逛吧。大好春日，怎能把你闷在屋子里头同我一处伤心？好容易入宫一回，该带你去太液池瞧瞧的。”

　　“好，姐姐做主便是。”涵柔含笑应允，再不忍细想那明媚笑颜下所掩藏的哀伤。

　　绿绮见宸雪兴致甚高，迎上来问道：“娘娘可是要游湖？是否吩咐下去，叫预备着游船？”

　　“傻丫头！”宸雪笑嗔，“要那大船做什么？没的失了意趣。你只叫人牵一只舟子，容得下三五人便好。这才几年，你便忘了我们旧时一处玩耍的光景了吗？”

　　绿绮打小侍候宸雪左右，情分自是非同一般，当下不立时应声，却笑对涵柔，“小姐，您瞧娘娘这脾性，这么些年了，还是不长进，顽皮得像孩子一般。”又劝宸雪道，“以娘娘如今的身份，划那小舟，成何体统？若教旁人瞧见，没的又该指责娘娘的不是。”宸雪只是催促，“你只管吩咐便是，这样多话。涵儿好容易来一回，哪管旁人许多！”绿绮摇头向涵柔做出无奈的神色，引得二人皆是忍俊不禁。

　　二人收拾一番，携了四五宫女随侍，便离了毓宸宫往太液池去。

　　第二章哪知今生

　　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宫中多植花木，真真是滴翠流芳、花团锦簇。

　　绿绮领着一众宫人随行在后，涵柔无有诰封，依矩不应与宸雪并行，宸雪却紧握了涵柔的手将她挽在身边。涵柔待要推辞，见宸雪回眸一笑，有殷殷求恳之意，不由心下一软，便不再挣动，携手相依而行。如此，一路分花拂柳，言笑晏晏。

　　及至“烟柳含翠”一景，遥遥见杨柳丛中、含翠亭内坐着一宫装女子，周遭婢女侍立，显见是嫔妃之属。宸雪脚下一滞，低低向涵柔道：“是薛婕妤。”涵柔不知那是何等人物，恐在人前失了礼数，便松了交握的手，略退一步。

　　直行至含翠亭前，那薛婕妤方才盈盈立起，微微颔首向宸雪笑道：“哟，竟是慕容昭仪。”

　　正三品婕妤原比昭仪低了一阶，薛婕妤却只与宸雪以平礼相见，颇显倨傲之色，末了“昭仪”二字又咬得极重，隐有嘲讽之意。宸雪自是不快，抑了心下恼怒，淡淡道：“薛婕妤。”

　　宫人互见了礼，涵柔亦随着福了一福。暗自瞧那薛婕妤，只觉风流袅娜，衣裳妆饰皆艳丽华贵，神情冷傲却又笑颜妩媚，倒生生把宸雪给比了下去。只见薛婕妤笑意更浓，“呀，妹妹晋位昭仪，便不肯唤我一声姐姐了！”宸雪心中恨恨却不便发作，只神色如常，“若没有旁的事，改日再与婕妤相叙。”

　　薛婕妤行上几步，笑容不减，“这样着急做什么！妹妹生育劳苦，做姐姐的不曾常往探看，倒是我的不是；如今碰巧遇见，不多说上几句，可真真要生分了。”说着便伸手去握宸雪的手。

　　宸雪不动声色避过了，正待开口，薛婕妤却已瞧向涵柔，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妹妹何时抬举了这丫头在身边，生得倒标致！”

　　涵柔身无诰封，此番入宫虽奉了圣谕，终归是逾矩，妆扮便甚是简素，当下只道薛婕妤错认，倒也不以为意。宸雪却知涵柔入宫之事阖宫尽晓，薛婕妤向来与己不睦，此时不过借机羞辱，心下嫌恶只懒怠言语。绿绮上前恭敬回道：“婕妤错认了。这位长孙小姐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入宫拜望昭仪娘娘的。”

　　薛婕妤做醒悟状，“哦？倒是贵客了！”说着端然立定。涵柔正待见礼问安，薛婕妤身侧侍立的一名宫女却已扬声道：“还不向娘娘见礼吗？”涵柔不由一怔，转瞬换了谦卑神情，屈膝行礼，恭顺道：“小女长孙氏见过婕妤，婕妤万安。”一礼毕，却听薛婕妤道：“长孙小姐与我旧日可曾相识？”涵柔隐约觉出不对，依礼答：“小女福薄，往日不曾得以拜见娘娘。”

　　薛婕妤忽就冷了口气，“既是初次拜见，为何只以常礼请安，不行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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