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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他为何要生这样的感伤与忧愁?她所知道的苏洵不会有闲暇生出这样无聊的感情来!他一身心志全在社稷江山,黎民苍生,他为了天下相对的太平,自己的幸福,甚至自己的性命,尚且不顾,怎么会在意身边跟的是否是旧人?又怎会担忧自身命运叵测,安危难定,明年的今日能否与旧人共聚?他本不是念旧的男子!

  烟络不敢细想,仓惶地逃出屋去,溶进一片寒冽的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平康坊。

  花门柳户猖妓家。

  平康坊,又称之为“平康里”,位于长安城区最为繁华热闹的东北部,即长安皇城东第一街以北之第五坊。东西长约一公里,南北宽约半公里。坊中的妓家以“北里”最为著名,其占有北曲、中曲和南曲等三曲之地。南曲位于东西巷之南,拥有的名妓最多,为三曲之中最负盛名者。其中不乏知诗书,通艺文,擅音乐,谈吐文雅,举止高贵——色艺俱佳、才情并盛的名妓,其冶游者众多。

  北里南曲名坊舞罗衣。

  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独倚乌木窗棂,嘴角含笑,却是眼神清冽。修长漂亮的手指挑着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杯内鲜红艳冶的葡萄美酒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微地起伏,泛起细微的粼粼波光。

  门扉轻启,红衣女子翩然入室。

  “小女子红袖拜见几位大人。”话音婉转动听,甜而不腻,摄人心神。

  白衣男子只笑不语,清俊恬淡的脸上笑意只及唇角角,再无上扬,眼神里清冷如初。

  红衣女子未听闻招呼,不敢擅自起身,犹自微福,却是身姿娇柔,惹人怜惜。

  一旁的华服男子冷冷开了口,“四弟,可是不合你意?即便如此,这般怠慢佳人,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白衣男子缓缓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脸色柔和,带着一身淡淡的干净的香气,行至那女子身前。他凝视她的背影,声音低柔动听,“红袖姑娘,不必多礼。”

  那女子终于袅袅起身,娉婷而立。容貌艳丽耀眼得不可直视,却透着一股倔犟和清丽,水眸盈盈。

  白衣男子视若无睹,淡淡地扬起嘴角,温和地看着与他年纪相当的华服男子,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二哥嘱希沂至此,不会只为了女色吧?”

  他浅浅地笑,一身白衣笼罩在窗口投入的日光里,散发着淡淡的光华,笑容里却无半分笑意。此人正是李希沂。

  被他称做“二哥”的男子,自是太子李潜。此时,李潜正脸色阴冷地看着身前白衣似雪的男子。

  他,是他李潜的四弟,也是除了身为太子的他,父皇最宠爱的皇子,更是阻止他顺利登上皇位最大的障碍!这种强烈的恨意,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久得他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他那个四弟自幼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事实上却屡屡与他争夺所有他想要得到之物!明明他才是父皇和皇后嫡出的长子,而他的这个四弟却毫不费力地抢去了父皇的大半宠爱!若不是他是嫡长子,若不是他这个四弟向来体弱多病,堂堂的皇太子又怎会轮到自己头上?即使木已成舟,仍旧不能拭去他心底深深的恐惧!他与他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

  李希沂低眉浅笑,笑意轻如浮尘,缥缈不定。他二哥的心思他如何不知?

  “红袖添香是何等艳冶的意境,如今,文人皆视与红袖神交为雅事。四弟尚未迎娶妻室,爹虽年年催促此事,四弟皆托词婉拒。不是为了多逍遥几日?”李潜笑容寒冽阴沉。

  李希沂神情不变,颀长的身影洁净清冽,笑道:“希沂自幼体弱,怎能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子?”

  “恐怕正好相反罢。事实上,门庭若市,四弟却不屑一顾。”

  李希沂浅笑,眼神清澈,含笑不答。

  门外突地一声男子的洪亮嗓音响起:“公子!午时已过,府里尚有客等着。公子欲何时回府?”

  李希沂对着身前的手足微微欠身,缓缓道:“希沂府内尚有冗事,先失陪了。”他复又瞧了瞧红衣女子,笑道:“二哥若真喜欢,就让希沂做东。”

  李潜冷冷地笑,对着他缓缓离去的身影,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却寒冷刺骨。

  “施姑娘。”门外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男声。

  唉。烟络轻叹,这才午时呢,那个老人精果然要趁苏洵还没回来就赶走她。于是,她拾起身边的包袱,缓缓起身,回道:“穆总管请进。烟络已收拾妥当,正欲向穆总管道别。”

  蓝衣老者推门而入,看她的眼神平静如湖,道:“施姑娘孤身一人在外,穆某备了些银两,权作姑娘一路的盘缠。”说罢,一把白花花的银子轻轻掷于书桌上。银两旁边便是苏洵送来的紫檀木箱。两件物事放在一起,分外讽刺。

  烟络浅笑,道: “烟络虽是一介女子,但尚可凭自己活得愉快,这些银两于烟络何用?多谢穆总管美意,只怕烟络无福消受。”她优雅地躬身、站起、离开。

  哼!看谁先玩儿死谁!她是绝对不会乖乖离开苏洵的,烟络翘起嘴角轻轻一笑。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

  烟络一身短襦披帛穿戴一如十余日以前,她静静地信步走着,白净的笑脸上有着温和淡然的神情。去哪里好呢?她也没有想得很清楚。街上的青石在日光下闪烁着青色的光华,道路两旁的槐树已是浓荫密布,树下一片清凉。再过不久就看得见夏天的影子了。想起夏天,就蓦地记起那个于两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和煦似阳光,却理智如冰。

  她与他相逢快整整两年了,许多的人和事已如白驹过隙,不留一丝痕迹,她却意外地记得他,而他,似乎也未曾忘记。烟络浅笑出声,是啊,他怎会忘记?他至今怕是还在受当日的折磨吧?思忖至此,不由脸色一凛,她欠着他一个人情,那日他也并未深究,她假装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只一笑了之。所以,她至少应该还给他一个宁静,不是吗?

  所以,她决定要去哪里啦。

  朱雀门南,贯通城东春明门与城西金光门之间的春明大街是城内东西向大街中最重要的街,它经过东西两市的北沿,西端与漕渠连通,商贾及流寓人口可由此入城交易谋生,平康坊和崇仁坊夹道南北。

  两匹骏马,一红一黑,缓缓行来。

  李希沂一袭白衣,衣角绣工精致如斯,他手持缰绳,唇角微扬,眼神清冷,神色淡然地任赤炼信步走着,马蹄敲响脚下的青石,清脆动听。

  一侧的男子,面容刚毅,棱角分明,剑眉如墨,鹰眼似星,一身绯色绢甲绣着麒麟踏云而来。此人正是神武大将军秦缜。秦缜身下的黑色骏马毛色有如丝绸一般亮滑,身姿匀称有力。他缓缓驭马,放慢了速度,沉吟片刻,道:“四爷,皇上今日召秦缜进宫……”

  李希沂双眸平视前方,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神情柔和,一语不发。

  他的四爷啊。秦缜微微叹息,无论多大的喜怒从不形于色,即使料到皇上会削弱他的势力以保太子顺利登基,亦不见半点起伏,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他永远平整似镜,看似倒映着山色天光,却生生盖住了湖底所有的景致。他一身心智才华尽数掩去,隐忍至此,到底为了什么?

  秦缜轻扬软鞭,缓缓道:“皇上命秦缜两月后驻守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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