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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不必劳烦姑娘。”穆青神色严肃,“穆某寥寥几句,说完便走。”

  “穆总管请讲。烟络洗耳恭听。”她笑得柔和。

  “穆某向来不懂迂回,直言之处若有得罪,还请姑娘恕罪。”穆青略做停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缓缓道,“姑娘日前与大人京郊赏花一事,不知姑娘自己如何看待?”

  “烟络那日有莽撞之处,连累了大人。”

  穆青正色道:“姑娘日前于大人有救命之恩,苏府上下对姑娘感激不尽。”穆青顿了顿,继续缓缓说来,“大人庙堂之上,祸福莫测,安危难定,一招有误,满盘皆输。姑娘理应明白。”

  烟络正色道:“烟络不才,愿闻其详。”

  “姑娘可知皇上为何对大人信赖有加?”穆青神色里掠过一丝哀伤。

  烟络看着他,轻轻摇头,却是不解他眼中的情绪为何而来。皇上宠他就是宠他呗,哪里来的这么多要费神揣测的事情?

  “十二年前,大人进士及第,何等光宗耀祖,皇上大喜之下赐婚,一时之间苏府可谓风光无限。”穆青忆起了旧事,神色迷惘,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得色。

  烟络却有一丝不快,他竟然已经成过家了!?那么沧海亘木那时为何摇头?香凝为何说她从未见过苏洵的老婆?

  “大人十二年前已有家室?”

  穆青淡淡看她一眼,缓缓而述,“夫人是皇上最宠爱的永乐公主。起初大人与夫人倒是相敬如宾,只是后来……”穆青神色飘忽,“当时时局动荡,大人心忧国事,少有闲暇陪伴夫人,时日一久,难免隔阂渐长。夫人终是弃府而去,不知下落……”

  “耶?”烟络一脸错愕。她从前只道当朝民风开放,可是也不曾料到竟然到如此地步!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仗着是皇帝的爱女,就当着天下人的面,休了自己的丈夫。那么,苏洵呢?他怎样想?烟络暗自长叹,他老婆是皇帝最最溺爱的女儿,恐怕只能默默忍了,一如既往地为老皇帝拼命吧。所以老皇帝才对他宠信有加,那是因为他一家人欠他的。

  “姑娘明白大人并不如想象中可以恃才自傲了?”穆青看她,表情淡淡的。

  烟络微微颔首,缓缓答道:“大人十年前不能做什么,十年来甚至日后更加不能做什么。”伴君如伴虎啊,那他当日为何要涉险保她?“烟络该如何自处,才不至连累大人?”

  穆青紧绷的神色微微一松,这女子果真一点即通。“皇上在位多年,如今年事已高,虽按规矩已立嫡长子为皇太子,但众多皇子间的皇位之争近年来倒是愈演愈烈。四亲王李希沂,八亲王李玄铢皆是竞争皇位最有力的人选。朝中百官也就分做三个派系,暗地结党,私下拥立太子及四、八两位亲王。现下三派势力中以四亲王最为强硬。”

  “大人中立吗?”眼前的女子轻轻巧巧地问。

  苏洵啊,以他的个性怎会掺和其中?所以太子向他要她。既然苏洵承认她已是苏府中人,又并非妻室,为何不能将她收入东宫之下,借此拉拢苏洵,为自己多争取一份筹码?烟络冷笑,恐怕她就算是苏洵的妻室,太子若坚持要抢,老皇帝也会如今日般不置可否吧。也因此,四亲王和八亲王先后开口求情,不外乎是想买苏洵一个人情。她蓦地心寒如斯,苏呆子,你究竟在为什么样的人买命啊!?

  “大人自始至终冷眼看着朝中的动荡,至今尚未明确表明立场。但身为高祖如此宠信的臣子,大人的选择足以颠覆整个结局,也因此大人注定要如履薄冰地走在暗流的最中央!所以烟络姑娘,不可再给大人添乱了。”

  穆青的话音低微却清晰如斯,字字入耳,句句上心,却叫她如此难受!烟络伤感地想,她总是在给他添乱吗?所以他忠心耿耿的手下专程深夜来访,为得只是要她离开苏洵越远越好?

  “烟络明白。”她一脸黯然,幽幽回答,“烟络已在苏府叨扰多日,承蒙大人和穆总管不吝款待。如今烟络还要北上访友,明日大人入宫之后,烟络自当离开,还要烦劳穆总管代烟络向大人道一声‘多谢’。”

  穆青淡淡看着眼前神色黯然忧伤的女子,虽心有不忍,却不能手软。大人为她已经得罪了皇上和太子,若是让她再呆在府中,不知以后还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就让他做一回狠心人吧,为了大人好,亦为了眼前青涩的女子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好男子不计其数,大人是她不能招惹的。她聪慧如此,应能明白他一番苦心。

  “烟络要收拾随身细软,就不送了。”

  穆青见她白色淡雅的背影缓缓远去,轻叹一声,带上门,无声离去。

  烟络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目光呆滞。

  她这样坐了多久?已经记不得了。站起的时候,双膝以下酥麻无力,差点跌到,攀着床棱,她满腹委屈。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让人讨厌,像苍蝇一样急于驱赶的人?她来到他身边是被人逼迫,如今自此处离开也是身不由己。她想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此时看来,竟是如此荒谬可笑的事情!?她咬紧红唇,扫视屋内的景象——这是苏洵安排给她居住的小院,窗外桃花夭夭,夜色里虽然看不真切,香气却是沁人心脾。这院子里还有她最喜欢的他身上的甜香味,因为院子里也种满了那种紫色的小花——那是她执意从他院子墙角挖来的。

  她浅浅地笑着,有哀伤亦有小小的欢喜,为他。释然地拭去眼角的泪痕,她下定了决心——她本就愿意为他做愚钝的樵夫,此时叫她归隐山林又有何不可?只要他真能因此过得很好,她又何必这么计较?她本不是有了所爱,就非得执着一身厮守的女子,她可以为他坚强。

  突地瞥见桌上的紫檀木箱,烟络有些好奇,他到底给她什么东西?打开箱子,她笑了起来。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叠泛黄的医书,角落里是两支坠有紫色珍珠的白玉簪子,以及两双紫珠耳环。烟络拿起其中一对紫色的耳环,她记得初次见面的那一夜,他门前挂着的紫色珠帘。这个男人,居然真的拆来给她了。

  烟络再次研墨,哈口气温暖冷得有些发僵的小手,铺开宣纸,一字一字认真而执着地写道: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一口气写完,烟络将纸细细折成一只展翅欲飞的纸鹤,放于紫檀木箱上。她笑得轻柔,神情坚决。她会离开!但是——在离开苏府以前,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春寒料峭,烟络将头发用白玉紫珠的簪子绾在一侧,耳垂上跳跃着一对紫色珍珠的耳环,双臂缠绕着足有两丈余长的浅绿纱罗,衣袂飘飘,急步走在黑夜中。冷风骤起,一阵凉意袭来,却并不觉得冷,她的心此刻正是火热,仿若扑火的飞蛾一般热血沸腾!

  熟悉的甜香味愈来愈浓,她已经来到他书房门前,屋内烛光摇弋,温暖柔和。叩门许久,没有人回应。他不在?烟络不放心地推门而入,通常这种时候,他不都忙于办公的吗?

  屋内确实空无一人,桌上烛火尚新,像是才出去不多时。烟络正欲旋身离去,蓦地眼尖地瞧见桌上小山样的公文本子里摊着一张写满小字的纸,随入室的凉风轻轻翻飞,发出细细的声响。

  她好奇地走上前,拾起来细看。字迹苍劲流畅,仿若行云流水,是他的字迹吗?纸上几行小字: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说聚散苦匆匆,知与谁同?烟络失神愣住,手一松,纸笺飘落,落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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