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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宗瑜微微闭眼,很久又睁开,嘴唇开合,始终未出声。

  他留置针头的手背毫无血色,指头忽然动了动,探进薄薄被子里似乎想寻找什么。宗瑛垂首去看,只见他半天摸出一部手机——

  屏幕已经裂了,应该是从“7·23”隧道车祸现场捡回来的手机,好在没有完全损坏,他指头移到开机键长按一会,手机屏就顺利亮起来。

  宗瑛见他摸索着找到“语音备忘录”,指腹接连戳试了两次,它才响应跳出页面。

  屏幕上依次往下是录制界面、录音文件列表,最新一条“新录音28”,显示日期“2015年9月19日”,录音时长一分十五秒。

  宗瑜将手机递给她。

  宗瑛接过手机,点开那条录音,将手机放到耳边,听到并不太清晰的对话,似乎隔着门,讲话的是一男一女。

  其中女性的声音她很熟悉了,是宗瑜妈妈。男声她也不陌生,至少在不同场合听到过四次——一次在电话里,一次在佘山别墅,一次在车里,一次在邢学义的书房。

  宗瑛抿唇辨听,只听到沈秘书讲:“先生说了,比起大海捞针地满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哗啦翻动纸张的声音过后,紧接着便是:“这是宗瑛七月份的一份检查报告,以她这种情况必须接受手术,不论手术成功与否,她的心脏都是宗瑜的,配型很完美,你要做的,只是等。”

  对面一台加湿器嚣张地吞云吐雾,宗瑛只觉扑面地凉。

  她突然放下手机,身体前倾,伸手关掉加湿器,握紧了手里关于严曼的鉴定报告。

  室内安静得只剩医疗机器运转时发出的轻细声响,宗瑛这一刻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忽有一只凉凉的手握住她手指,在她回过神的刹那,那手又倏地缩回去,连一直看向她的目光,也移向靠窗的矮柜。

  宗瑛循他视线看过去,又听他艰难开口:“书包。”

  她起身走向矮柜,顺便拉上窗帘,弯腰打开柜子,里面摆了好几只行李包,看样子宗瑜妈妈这段时间几乎一直住在这里。

  宗瑛从一堆行李包里翻出宗瑜的书包,那只包上染了些许血迹,同样是从车祸现场捡回来的。

  她走到病床边,本要将书包递给他,宗瑜却摇摇头,痛苦地哑着声重复:“打开、打开……”

  宗瑛手指移到一侧拉链扣,吱吱声后,两侧链牙顺利分开——书包里是成沓的试卷,还有一本数学,一本物理。

  宗瑜这时朝她伸出手,宗瑛依次将两本书递给他,但他都没接,直到她将整沓试卷递过去,他才接了。

  他试图坐起来更方便地去翻试卷,但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这样做,因此越翻越着急,旁边的监护仪数字不安地变化着。

  宗瑛留意着监护仪,问他:“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然而她话音刚落,宗瑜终于从试卷里翻出几张略泛黄的纸,手微微抖着将它抽了出来——

  纸张被血染了大片,而那血迹因年代久远,已经彻底变了颜色。

  纸面上印着实验数据和报告,白纸黑字、图表模型之间,有少量严曼的字迹——她画了圈,在旁边用小字写了质疑意见。

  宗瑛捏着这几张纸,想起严曼鉴定报告中“现场血迹有破坏痕迹”的记录,仿佛能嗅到纸面上那血的气味——

  它们来自高坠现场,但在报案前就已经被捡走。

  严曼的死因是高坠导致的失血过多,如果在坠落当时就送急救,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然而他们细致到捡走这报告,却不肯打一个120电话。

  门开了。

  3

  推门声乍响,宗瑛顿时心跳增速脊背紧绷。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病床上铺开的卷子和带血文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你是哪位?”

  宗瑛闻声转头,看清来者是查房医生,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骤然落地,然而面色因突如其来的惊吓仍旧煞白,薄薄嘴唇毫无血色,收书包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

  宗瑛将手机塞回被窝,却遭遇到另一只手的抵抗。

  她回查房医生:“我是他姐姐。”

  医生瞥一眼监护仪,蹙起眉看向穿病服的宗瑛,迅速回想起之前发生在诊室里的那场冲突,讲:“你就是他姐姐?刚刚聊了什么让他激动成这样?”他说着重新看向监护仪,略有不满地责怪道:“他现在要静养,怎么能让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呢?”

  宗瑛点头应了声“我晓得了”,这时候宗瑜仍将手机往外推,竭力示意宗瑛将手机带走。

  宗瑜呼吸愈困难,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宗瑛手里的书包上,隔着氧气面罩,他口形吃力地变化着,只重复讲两个字:“拿——走。”

  宗瑛转头看他,监护仪嘀嘀嘀地骤然响起警报声,医生立刻推开宗瑛,外面两个护士收到警报也很快赶来,其中一个更是直接将宗瑛推出了门。

  门内生死忙碌,门外的宗瑛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书包,一手握着电量将尽的碎屏手机。

  特需病区走廊里是诡异的清静,尽头传来“嗒嗒嗒”的匆促脚步声,护工闻讯赶来,但她也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只能站在门外等。

  宗瑛抬头望了望走廊电子挂钟——晚七点半,距她进来已经过去四十几分钟。

  她沉默地紧盯被关闭的病房门,十分钟后医生仍没有出来,护工转头看向她,好意地提醒了一句:“他妈妈应该快回来了。”

  宗瑛略焦虑地握紧手机,犹豫片刻最终快步走向电梯,至电梯门口,只见楼层提示数字自十四一路升到十九,就在电梯将至二十楼的瞬间,她转身拐进了楼梯间。

  五秒之后,宗瑜妈妈出了电梯门。

  宗瑛提着书包从安全通道一路往下走,整整二十层,快步走到底层的时候呼吸急促,脑子感觉缺氧,手里的书包仿佛更沉了。

  走出门,路灯已经全部点亮,骤雨初歇后的早秋夜晚,风大得嚣张。

  宗瑛回了公寓。

  数日未有人至,公寓窗户一直没开,打开门,一阵封闭久了的气味扑面而来。

  接连按亮几盏灯,又推开通往阳台的窗,室内才总算有些通畅感。

  宗瑛从书柜里取下严曼生前使用的最后一本日程记录,又翻出之前从邢学义别墅中拿来的那本工作簿,走到沙发前坐下来,连同书包里那几张带血迹的报告、宗瑜的手机,一并摆到茶几上。

  屋外秋风肆虐,屋内仅有嘀嗒嘀嗒时间走动的声音。

  宗瑛交握双手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平复情绪,伸手重新打开手机,点开那条录音,再次听到“先生说了……不论手术成功与否……你要做的,只是等”的对话。

  讲这话的人是沈秘书,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正是身陷新希股权之争的吕谦明。

  联系之前网络上被删除的传言、峨眉山景区门票和护身符,足见吕谦明和宗瑜妈妈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继续往下听,沈秘书讲了一句很值得回味的话:“宗瑜的手术你放心,先生一向守信,宗庆霖不肯冒险的事情,先生只要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帮你办到。”最后他询问了“邢学义手里百分之二点六股份的处理进展”,并嘱咐宗瑜妈妈:“你尽快整理一下邢学义的遗物,先生想尽快处理掉。”

  从沈秘书后半段的话来看,吕谦明和宗瑜妈妈之间的关系,更像一种交易。

  吕谦明的筹码是帮宗瑜找到合适的心脏,交换条件是邢学义的股份及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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