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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她抬头,薛选青垂眸,两人目光相撞,一个慌,一个狠。

  薛选青看一眼她手中紧攥的纸团,想起刚才她在里面那句歇斯底里的“你多什么嘴,为什么要去问”,冷笑一声,别有意味地讲:“‘兔子’逼急了咬人?我不过是给你看个声明,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不是砸你如意算盘了?”

  薛选青语声不高,却句句带刺。

  宗瑜妈妈故作镇定,低头捋发:“你让一让。”

  薛选青不再拦她去路,宗瑜妈妈便快步走向病房。

  大姑紧接着从诊室里出来,薛选青站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冷笑道:“心眼太坏会遭报应的,你当心点活。”

  大姑见识了薛选青的蛮气,自觉对着干只会吃亏,闻声愤愤一扭头,一声也不吭,径直快步走向电梯。

  九月末的天,六点钟才刚刚日出,多云天气,天亮得就更迟,薛选青回到宗瑛病房时,拉开窗帘,外面还是一片阴灰。

  她双手插在裤兜里,出神地望着底下来来往往,忽听得宗瑛出声:“刚从楼上下来?”

  薛选青乍然敛神,扭头看宗瑛:“你什么时候醒的?吓我一跳。”又问:“你怎么晓得我上楼去了?”

  宗瑛调整坐姿抬眸望向她,回道:“刚才盛秋实来查房,讲你问他有没有见到大姑。”

  薛选青心想盛秋实真是多嘴,同宗瑛解释说:“我就上去警告她一下,不要老是来烦你。”

  她脸色因为长期熬夜看起来一片黯淡,头发更油腻了,宗瑛抬头看她半天,最后讲:“选青,谢谢。”

  “干嘛突然这样见外?怪吓人的。”薛选青说着走到床旁,按灭灯,伸手拿过不锈钢热水壶,取了纸杯倒了满满一杯,边喝水边道,“他们嘴脸也太难看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惦记,尤其那个大姑,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她自己小孩不理她,就来烦别人家,什么人啊这是。”

  抱怨完,水也饮尽,薛选青搁下纸杯:“真是可气。”说完手机突然来电,她快步走出去接电话:“对,那个案子是我在跟……”

  经薛选青这么一提,宗瑛想起严曼去世后他们争夺遗产的嘴脸,“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惦记”这种情形,她原来早就见识过了。

  如果那时是深感厌恶,现在也只剩寒心了。

  薛选青挂了电话折回来,临走前快语道:“我有点活要干,去去就回,你这段时间就当休假补觉,放宽心休息,再有人来烦你,我就去揍他。”

  她事情紧急,却还不忘宽慰宗瑛。这世上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的过路朋友多得是,真心为你考虑、盼你好的人却寥寥无几。

  宗瑛很珍惜如此缘分,见她关上门,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随后视线又移向案头一支开得正好的向日葵——是盛清让昨晚带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医院住久了,隐约像回到作为住院医生那时候,每天呼吸的空气总有消毒水的味道,外面救护车的声音总是刚歇又起。

  九月末的上海一派悲秋模样,好在有国庆长假可盼,连日雨天也就没有那么可憎了。

  而七十多年前的上海,战事愈惨烈,码头车站连遭轰炸,内迁之路越发难走,但为免工厂资敌,仍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盛清让频繁奔波于码头和市郊工厂,琐务缠身,早在几天前的某个深夜,宗瑛担心他往返路远耽误工夫,便讲:“你不必天天过来,我在医院十分安全。”

  果然,那晚之后,宗瑛就再没有见过他,只有床头柜上用旧报纸包了的向日葵花,始终都很新鲜。

  是日清晨,来送药的早班护士看着床头柜上的花说:“你这个向日葵不插水里也不会枯的呀。”

  旁边一个实习医生立刻讲:“哪里不枯啊,那个老派先生每天半夜都要来换,有时候三点钟,有时候四五点钟,送完了还总要到诊室去问问情况,光我亲自遇到的就有三次了。”

  宗瑛仰头吞了药,看向那个实习医生:“问完就走了吗?”

  “对,感觉好像每次都很匆忙,你不晓得呀?也难怪,他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睡着了。”实习医生讲完又八卦道,“他是你什么人呀?”

  宗瑛伸手拿过那支向日葵,打开用来包裹花茎的报纸一角,看到报头和日期——

  “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报)

  “Shanghai, Wednesday, September 29, 1937.”(上海,星期三,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是他那边昨天的日期。

  月末上海连绵阴雨,连向日葵也带上了潮气,尽管如此,花瓣却仍然饱满明丽,成为灰白天气里始终新鲜的一抹生机。

  宗瑛重新用报纸包好向日葵,回答道:“很重要的人。”

  九月最后一天,上海还在下雨,到傍晚,雨也没停。

  长假即将开始,城内的堵车比起往日更严重,窗外霓虹被雨水糊得一片红一片绿,宗瑛拉上窗帘,披了件开衫走出病房。

  她问盛秋实借了台连接外网的电脑,登录邮箱,下载了薛选青数日前发给她的那封关于严曼高坠案的资料,打印出一沓来准备再细细看一遍。

  病房走廊里有饭菜加热的味道,宗瑛拿着资料边走边看,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下她的肩——宗瑛霍地转头,只看到一个穿护工服的中年女人,有一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轻蹙眉,对方讲:“你还记得我伐?我是宗瑜病房里那个护工。”

  宗瑛警觉转身:“请问……什么事情?”

  护工道:“那个孩子想见你。”

  “想见我?”

  “对,他还特意关照我,叫我趁病房没别人的时候再来叫你。”

  宗瑜提出要见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这次额外“关照”的部分却显出些许不一样。

  护工见宗瑛有片刻愣神,提醒她道:“现在楼上没有人的,他妈妈刚刚回去了,一个钟头内都不会回来。”

  宗瑛想了想,将资料卷成一卷握在手里,决定上楼一次。

  一路上护工同她讲宗瑜的病况,说:“前几天都差点救不回来了,今天稍微好点,但还是要靠机器撑着的,讲不了多少话。”

  医院的灯,好像哪里都是白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到特需病房,按亮床头一盏小灯,才有一点点的暖光。

  宗瑛坐下来,病房内便只有她和宗瑜。

  少年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透明的氧气面罩里一呼一吸,胸膛起伏吃力迟缓。

  病房窗帘没拉,外面的雨停了,宗瑛打算起身去拉上窗帘时,宗瑜睁开了眼。

  眼皮似有千钧重,费力地完全睁开,一双眼却眸光黯淡,他隔着氧气面罩讲话,声音闷沉干瘪:“姐。”

  宗瑛看一眼监护仪显示屏,数据稍有波动但还算稳定,她倒了一点温水,问他:“要不要喝水?”

  宗瑜视线从杯子上转移到她脸上,最后摇摇头。

  太久不见,平时鲜有沟通,两个人之间缺少交流的经验与模式。

  最后还是宗瑜先开口:“你也住院了。”他讲得很慢,吐字也很含糊:“你也要做手术。”

  宗瑛应道:“对。”

  一来一往,又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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