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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看见我下楼,他似是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过来,就要搀扶一身小厮打扮的疏影。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僵在空中,进退不得。许是想到了既然我是女扮男装,那疏影恐怕也是女子吧。

  我微微一笑,将手中并不重的包袱递了过去帮他解围,“劳烦将军了。”

  他接过,看了我一眼,随即又安静地垂下眼眸,举步去往门外牵马。

  南承曜吩咐那一席话时的声音并不大,夹杂在风雪声中,只有他周围的几个属下能听到。但他亲自过来,又留下了秦昭,足以让所有人对我的身份好奇不已。

  老板娘见我下来,几步上前就往我手中塞银子,“穆小哥,你既是三殿下的人,那便是我邺城的恩人,这房钱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的。”

  我连忙推辞,却怎么也推不过,只得把银子往柜台上一放,对着她一揖到地。

  她吓了一跳,“穆小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诚挚地开口道:“这几日里,蒙老板娘多加关照,大恩自不言谢。如今分别在即,还望老板娘千万别让穆钦为难。”

  “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怎么是为难呢……”

  我再次一揖到地,然后看着她开口,语音清缓坚持,“您错了,三殿下治军向来纪律严明,其中的第一条便是”不扰民“。行军打战之时尚能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现如今,穆钦如何能违反军纪占您房钱。所以,请老板娘千万别让我为难,穆钦一人事小,坏了三殿下的军纪可就是事大了。”

  “这……”她面露难色,急迫万分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看出这老板娘是个仗义热心肠之人,感觉若真的这么走了,她必然要懊恼上好几日的。于是笑道:“身在邺城,老板娘还担心没机会为国家尽一份心吗?这几日我在你的”半溪“停留,算是明白什么叫”邺城烧酒到半溪“了,果真是名不虚传。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行军将士都需要烧酒暖身,待我回去禀明了三殿下,就会到你这儿来大量采购,到时候老板娘可不要不舍得啊。”

  如是说了,她方高兴起来,“穆小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最好的酒给你们留着!”

  我笑着与她道别,出了门,帮疏影紧了紧她身上的狐裘披风,问道:“可还有力气骑马吗?不行的话,我去前面给你雇顶轿子。”

  她笑起来,“吃过药又睡了一觉,已经好了一半,又知道可以见到三殿下了,这病啊,就几乎都好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她双颊依然红透,知道这病势仍在,不过她既然有力气开玩笑了,精神看起来也不错,想必慢慢地骑到官府是没什么问题的。因而,方扶她到那“紫燕骝”跟前,抬眼,却正撞上了秦昭静静的注视。他见我看他,也不惊慌,只是依旧不说话,沉默着伸出自己的手臂,疏影扶着他的手臂一借力,便稳稳地坐到了马上。

  秦昭转身牵了“逐风”过来,我轻巧地跃上,待坐定之后才发觉秦昭仍立于马前,本是欲扶我上马的右臂,尚来不及收回,不由得有些尴尬地朝他笑了笑。他看着我,突然极淡地弯了弯唇角,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笑他自己,那笑如月下昙花一般,瞬间点亮了他清俊的面容。待要细看,他唇边的淡淡弧度却早已逝去,再寻不到分毫,亦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他转身,利落地跨上自己的马,沉默着等我做出出发的示意。

  我微微笑着点了下头,于是三个人便策马向邺城官衙行去。

  邺城官衙内,南承曜正提笔在铺于案牍的巨幅地图上勾勒着些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是唇边勾起了个浅淡的弧度,声音含笑响起,“王妃不远万里赶到邺城,不会真是为了给我‘送边衣’吧?这又是‘独起’又是‘空守’的,相思熬瘦人,可真叫我看了心疼。”

  我脸一红,面上却是力持平静地微笑道:“殿下就别再打趣我了,我连房钱都付不出,要有边衣,也早就被当了。”

  他笑着放下笔,示意我随他过榻边坐下,一面依旧懒懒地笑道:“这倒是在怪我去得迟了。”

  我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当下便选择不再理会。看向那榻间,不大,铺设也很简单,这才注意到他住的这间屋子虽是比方才安置疏影的房间大些,但是家具陈设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与三王府的“倾天居”中他的寝殿相比,只怕是连“云泥之别”四个字都不足以概括。

  可是,如今,他住在这里,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举止潇洒闲适,如同身在琼楼玉宇。瞥见我打量房间的视线,也不出声,笑着径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我识得那酒香,正是“半溪”烧酒,不由得轻笑问道:“殿下不是非域魄酒、状元红这些陈年佳酿不饮的吗?”

  他懒懒笑道:“那是在上京,从前带兵打仗的时候,别说是”半溪“烧酒,就连混着沙砾的泥水我也喝过。不过既然回到了天子脚下,我自然是喜欢越舒适越好,也能给那些个闲人寻些是非搬弄一下,不然他们岂不寂寞?”

  我笑了下,蒙蔽世人的同时也得了个自身舒适,他倒不曾亏待自己。一边想着,一边自随身携带的丝囊中取出那些信件与笛子递了过去,唇边不自觉地敛了笑,“殿下看看吧。”

  他接过,先随意地翻转了一下笛子,未觉有异,便放下了去看信件,一封封读来,面上神色分毫未变,就连唇边淡淡的弧度也一直都在。只是眼底幽黑暗邃、冷寒如星,没有半分可以解读的情绪。

  他看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已阅尽,虽是漫不经心地笑着,但那双暗黑的眼眸却一眨不眨地牢牢锁着我,“这些信件王妃是从何得来的?这么漂亮的字,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只怕我军中还没有人能写得出来。”

  我知道自己的字写得是极好的,因下了苦功去临苏修缅的书法,原本过于娟秀柔媚的字体已经渐渐带上了挥洒的笔力。虽然他字中内蕴的遒峻劲骨仍是我学不来的,可相比之前,字中的风神飘逸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我将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说了一遍,除了略下滟儿对他的情意,其余种种,未隐瞒改动分毫。

  他听完后笑了笑,或许他以为滟儿是为了我,所以并未怀疑,也没追问,只是漫不经心地笑道:“不知我那大哥知道太子妃此举后会作何感想?”

  我本欲开口,却终究垂眸,未出任何声音,事已至此,知不知都再没有什么分别了。

  他又抬眼看我,敛了笑慢慢问道:“你此行漠北,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是,既然找不到可以送信的人,我却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自己来了。上京城中,我已经交代好了,旁人只会以为我回慕容家别苑小住,不会落人什么口实的。”

  他静看我半晌,终是淡淡一笑,“你还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吗?还是,我看上去就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不值得你信任,让你不顾险阻也要赶来救我。”

  我看着他,半晌,垂眸有些自嘲地笑起,“看来殿下是早就知道了的,臣妾其实也曾做过此想,不过到底还是不敢赌这万一。”

  话音刚落,已被他轻捏住下巴抬起脸来,不觉微恼,转眼看去,却正撞见他眸心深处一闪而逝的柔光。然后,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响起,仿佛带了魔性,低低沉沉、萦绕不绝。他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一怔,也忘了挣扎,只是有些怔然地看着他那俊美的面容在自己的眼前越放越大,直到自己的唇瓣被他缠绵细密地吮住,才本能地一惊,往后退去。我忘了自己此刻是身坐榻边,身后没有着力点,立时,重心不稳地软倒在榻间。

  他双手依旧牢牢揽着我,却偏偏不施力扶我,而是就势随我一道靠下,笑了起来,“原来王妃已经等不及了。”他的声音虽是笑着,却带上了与平日不同的低沉微哑,我面上热得厉害,想来也知道必然是红透了。

  他并没有给我时间去害羞和紧张,重又俯身吻了下来,这一次,并不同于之前的柔软缠绵,且逐渐转深转重,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被揉碎。然后,那吻,便沿着我的眉眼、下颚、颈项、一直流连到臂上的朱砂凤凰上,然后一路旖旎而下。

  意乱情迷间,是谁袖风一扬,挥灭了案前的红烛?又是谁随手一挥,扯下了榻间的帐帘?遮住了,别后重逢的浓浓春意。

  芙蓉帐暖,小别胜新婚。有了洞房花烛夜独守空闺的对比,这句话,倒是说得没错。

  昨夜,虽然欢愉后的身子酸痛无力,但是在他温热的怀抱之中,我竟然奇异地安心,一枕安眠。这是自我离了太子府之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春宵苦短,这亦是前人早就说过了的,如今我算是体会到了,那并非是由于旭日高起。

  天尚未大亮,我便因着门外突起的响动惊醒过来,马蹄嘶鸣的声音,兵刃相碰的声音,混着嘈杂的人声,喧嚣一片。似是有什么人闯入了官衙,我听见各种不同的人声喊着“护卫殿下”,抬眼看去,门窗外,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了重重人影。

  南承曜揽着我的手安抚性地紧了紧,然而他的身上,却连半分紧绷的情绪都没有,依旧闲适放松,甚至还略带了些慵懒。他侧了眼眸看我,随意地撩拨着我的长发,“王妃怕吗?”

  我微笑着摇头,“最初的惊慌是有的,不过现下,我不怕。”

  “哦?”他勾起笑,略带兴味地看着我。

  我亦是一笑,或许是因为他眼中的玩味,又或许是他身上的闲适自若影响了我,明明外面兵荒马乱,是那么不合时宜,自己却仍是不由自主地起了玩笑的心思,笑着开口道:“有两种解释,前者情甚于理,后者理甚于情,殿下想先听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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