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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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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 他略一摆手,咧开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得是你的心愿,不是陛下的。” “我……”一时语塞,我最想要庄光做的自然是求他留在刘秀身边,以他精绝的智谋,辅佐治理天下。我低下头,将木勺内的酒水小心翼翼的舀入他的酒锺,但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内心无法平静的我终于将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 我不言不语,咬着唇瓣默默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直到眼眶又酸又痛,心里的惆怅与抑郁扩大到无法再承受的程度,眼泪即将坠落,我在席上骤然起身,向他郑而重之稽首叩拜:“望子陵不吝赐教!” 低微的啜酒声静静的在这间昏暗的斗室中回响,庄光的声音清冷,掷地有声:“《孙子兵法》始计第一,作战第二,谋攻第三,军形第四,兵势第五,虚实第六,军争第七,九变第八,行军第九,地形第十,九地第十一,火攻第十二,用间第十三……”他侧过头来,平静的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孙子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你既已被人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不妨死地重生吧!” 我似懂非懂,但他说的那些话却深深的震撼了我,使我那颗飘荡恍惚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来。 “明天你召一百名心腹给我,我给你耍个好戏法。”他一口饮尽锺中酒,故作神秘的轻笑,我虽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不过凡是他的请求,对我而言却是无有不允的。 这之后,他便沉默下来,只顾低头一锺接一锺的饮酒。室内的气氛一度低落,不多时屋顶上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竟是下起雨来。 庄光停杯望向窗外,忽尔一笑,神情竟似有了几分醉意。席侧安放了一具筑,本是刘秀想趁兴击筑与之为乐的,无奈体力不支不曾用上。这时庄光将筑拖到跟前,搁于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击弦。 “咿嗡”一声,丝弦作响,他抿唇一笑,趁着酒兴放声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庄光的声音苍劲有力,与刘秀的歌声大相径庭,一首《蒹葭》唱到缠绵处却又有说不尽的悱恻动人。我于这首《蒹葭》却是熟悉的,听他娓娓唱来,竟似透着无限柔情,宛若正对其在水一方的情人喁喁细语,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一等他唱完,我便连忙鼓掌喝彩,借此避开难堪。 庄光一瞬不瞬的望着我,笑问:“原来你真懂《诗经》?” 掌声一顿,他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压低头,很小声的说:“不是……很懂。” 我所记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识里头,也仅限于《蒹葭》、《关雎》这类的语文课必修词句了。 “贵人竟也有自谦的时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竹尺在弦上拨了两下。 我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我这儿恰好有一首好辞,子陵可会吟唱?” “嗯?” 细细回想,我尽量模仿刘秀的语调,唱了两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再往下,我便记不住了,只得乖觉的打住,面带微笑的望向他。 “调子不错,词用的是《诗经·豳风·东山》。”他没太在意的试着在弦上拨弄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唱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他唱的一字不差,只是调子略有不同,似乎经过了自组翻唱。我挠挠头,窘道:“就好比这首,我便不是太懂了。” 他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不会不懂,你这是在假装不懂呢。”笑声稍止,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笑,这笑容太诡异,直笑得我脊梁骨发寒,“这是陛下唱给贵人听的吧?” 我被他的读心术吓了一跳,呐呐的涨红了脸,赶忙借着饮酒的姿态掩饰自己的尴尬。 “昔日周公东征,将士不得不与新婚的发妻分离,三年后方得卸甲归家,还乡途中念及家中发妻……这首《东山》果然再贴切不过,真是述尽了陛下当年的相思情事……”他低头调音,声音闷闷的,似有万般感慨,却无从说起,“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果然一言难尽……” 声音逐渐低迷,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击筑,用一种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才说要从东山归,我心忧伤早西飞。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军事衔枚。野蚕蜷蜷树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将身缩一团,睡在哪儿车底下。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栝楼藤上结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内潮湿生地虱,蜘蛛结网当门挂。鹿迹斑斑场上留,磷火闪闪夜间流。家园荒凉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白鹳丘上轻叫唤,吾妻屋中把气叹。洒扫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转。瓠瓜葫芦剖两半,撂上柴堆无人管。旧物置闲我不见,算来到今已三年。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漫天小雨雾蒙蒙。当年黄莺正飞翔,黄莺毛羽有辉光。那人过门做新娘,亲迎骏马白透黄。娘为女儿结缡裳,婚仪繁缛多过场。当年新婚有多美,重逢又该如何模样!” 他唱一句,我内心便跟着震颤一句,随着他的歌声,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场伤心欲绝的别离,最终造成了我和刘秀今时今日,乃至一生无法摆脱的苦痛。 庄光刻意将话说得很简朴,直到他说唱完,门外隐约传来抽泣声。我知道是纱南守在外头,却没想到连她也会因此被打动,一时心里又酸又痛,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庄光将筑收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对我一揖:“贵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说懂吧。”他自以为是的摇头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绝处不逢生路!”说完,踉踉跄跄的扶墙而出。 听那脚步声走远了,在门口似乎碰到纱南,两人细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突然呕吐起来。我直挺挺的跪坐在席上,看着案上冰冷的残酒,忍不住舀了一勺酒,直接泼到自己脸上。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滚烫,用手一抹,却是不知何时泪已满腮。 回到寝室,刘秀早已安寝,跪坐在门口值夜的奴婢替我开了门,我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看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忽然情难自抑的抽泣起来。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傻,更不懂风情的女子了。 两千年的代沟,使得我们两个错失了无数次沟通的机会。秀儿,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疲惫无助? “怎么了?”啜泣声竟然惊醒了睡梦中的他,刘秀从床上翻身坐起,整个人困得眼皮都撑不开,手却已下意识的伸过来揽住了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一迭连声的追问。我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他放开我,紧张的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替我拭泪。 泪水是咸的,可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甜蜜。我吻住他的唇,舌尖舔舐的味道有苦、有甜、有喜,亦有悲:“秀儿,我爱你……爱着你,一直都……” 腰上的力道加剧,我被他一把拖入怀中,浅啄便成深吻,他很用力的吻住我,似乎想将我揉入他的骨血。 “我知道。”他喘着吁儿轻笑,滚烫的唇落在我的额头,眼角,眉梢,“知道,一直都……” 眼泪像是扯断弦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落下,他细心的替我一一擦拭,不时的亲吻我的脸颊,吮干我的泪痕,口中不停的低声唤着:“痴儿,傻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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