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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一空伸出右掌,紧按在朝歌命门穴上,以本身真力及三昧真火,驱迫朝歌体内凝滞的气血恢复运行,以烧毁毒气。

  不多时,朝歌一声低呼,汗出如雨,顶门冒起白气,然后咳出大口黑血,溅得衣衫一片狼藉。约莫又是一个时辰开外,一空才将右掌收回,静坐施展“归元吐纳”坐功。朝歌慢慢睁开双目,目光迟缓。

  长乐热泪盈眶,刚想趋身向前,一空道:“公主,请将我背囊中棉线及五支线香拿过来。”

  长乐立即取过。这时,朝歌右手已胀大紫肿,显然一空已将他全身毒血尽数驱至此处。但见他将棉线扎于朝歌右手手腕,紧紧扎牢,线香已点燃,一空取其在手,将香头对准被扎勒处,炙烤不止。

  香头一触及,倒是长乐高声惨叫,令人不忍卒闻。这分明是她该受的痛刑,却由他代为受之,她如何不感同身受?

  朝歌咬紧牙关,痛得身躯强烈震颤,却强忍着不叫出声。直至三更,方大功告成,朝歌服下药汤,精神好了许多。长乐感动而泣,拉着一空的手无语感激。

  一空目注朝歌笑道:“你命定不死,我岂能贪天之功?”

  说到“天”字,他的面色又是一沉,深深叹口气,走到窗边,背起背囊。在山中寻药时,他无意发现紫薇暗淡,荧惑南移,将犯南斗,此乃上天预示,天朝有难。念及云王尚在边陲,他急需回到吉山再测天象,行色匆忙地和长乐道别:“为师先走。你们二人的毒素皆已化解,只需静养数日即可。”

  国师走后,长乐和朝歌深深对视。长乐见他重绽光彩,她不禁握住他的手。

  朝歌面上笑意浮动,不急不徐,始终蕴一抹春水浅笑。长乐素波微潋,他回之一笑,却生出一丝抽痛。这条命,他是要为母后活着的,她被打入冷宫后,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朝歌,你要好好地活着……好好活着……”所以就算是被困云夏国,无数孤清之夜,他亦未曾将自己刻骨放逐。却没能料到,他竟会为长乐洒血输命。当她沉睡不醒,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要救活她,不管用什么方法……

  她令他心生保护之心,无论面对什么,他都想将她藏于身后,纵然世间风霜来袭,有他在,她就不会受到伤害……朝歌凝视着长乐,她生得肤白如雪,发如黑缎,眸中波光一闪,是这茫茫天地,他人生中最珍惜最信任的那个人,他情难自控,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抬手,他愣住。

  长乐也愣了,惊呼中已带了哽咽:“朝歌!”

  朝歌的右手废了。展开手掌,五指已不能伸直。

  一空医术虽然高超,但他能救得了朝歌的命,却不能使他完美如初。毒气凝于指端化出,但仍有微量毒液滞留于此,只能依靠天意在余下时光里慢慢缓解了。他试图平复五指,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连一支毛笔也无法拿起,更不用说一管箫,一柄剑。

  长乐呆若木鸡地看着朝歌,他的嘴唇薄如一条线,淡如清泉,她回头看看墙上悬挂的洞箫,他曾经那么多次吹奏过美妙的音符,令人心折,可此刻……她便又想哭了,朝歌伸出左手抚过她的眼,唇角微勾,挑眉而笑:“只是右手。”

  他一双修眉如长翎拂鬓,眼似秋水横波,任风凉露重也吹不散他的光华,他肃容沉睫,一字字铿然落地,如同骤落的雨点:“你是我的光。”

  在那漫长的囚居岁月,纵是阳光鲜美,纵是星河耿耿,他的天空终是暗黑不见天光。而她一袭素裳踏月而来,为他带来了光芒,照亮了前路征途,也令他胸腔的热血可以流动得更急速一些,再鲜活一些。

  她是他最眷念的光,是最热诚的人间烟火。

  长乐望着他玉带金冠气宇轩昂,不禁想起当年初见情形,他自湖中来,白衣飘逸,发丝迤逦发丝,深黑双瞳清华流泻,洁白天鹅在他身后低飞,这是她这一生所看到的最美的场景。她又去看那管洞箫,很快回过头,扇睫半垂,把双手摁在他的右手上,极轻极轻的一声叹。

  还有他精湛无双的流水剑法,抽刀断水,落英缤纷……

  朝歌心一沉,他从不知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叹息声,直教人肝胆俱裂。在往后的岁月里,当他立于群山之巅,万军之前,他仿佛都能听到这一声轻叹,不绝不休地响在耳畔。

  待长乐回宫,朝歌听着外面的风声,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离园漫天漆黑,而大云宫却是灯火长明,浩瀚的宫城满目明亮,阔别京城多日的云王已凯旋,宫中上下皆为之欢欣不已,一扫前些时日的阴霾之气。

  诚如云王所料,他的到来果然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并且由他亲自带去的军饷也一一落实,发到了士兵手中。华明和扶远都黑了瘦了,但两个少年经历了战争,几乎是飞速成长,镇远将军后继有人,也是颇多欣慰。

  回程时出了一些意外,云王遭到不明刺客的劫杀,陪同的大内高手誓死护主,死伤近半,但他仍有惊无险地回到大云宫。

  那些刺客个个武功了得,出手就是险招,招招都置人于死地,简直就是不要命的打法,一经失手,即咬破唇下毒珠自尽,但云王不难得出,这伙人应当是瑞泽国派出的死士。从表面看,去年春天,瑞泽国凌云王曾经向云夏国提亲被拒,从而怀恨在心,因此出兵挑衅,但实则是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凌云王早就看中云夏国,起了吞并之心。

  年初,瑞泽国立了新王,凌云王登基,他当然想大展身手,一举拿下云夏国,扩充自己的疆土了。待收服了云夏,西边的未央和白水小国,更将不在话下。因此,云夏国边界风声鹤唳,双方互有攻防,就看谁的耐力更好了。

  云夏近年来休生养息,励精图治,虽国力稍弱,经济也不如瑞泽国,但一场场硬仗打下来,瑞泽倒也没有占到太大便宜。云王在边关期间,将士一条心,硬是打了一场胜仗,可以说,帝王是带着喜悦之情回京的,岂料刚一入宫,军需大臣的奏折就几乎把他打倒了。

  再兴盛的朝代,都有忠臣、佞臣,概莫能外。朝中派发至边关的军饷,前后计六次,共白银七百六十八万两,经层层剥削,每个经手的关卡都被扣下部分中饱私囊,到了边关,已然所剩无己。云王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单,已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就连当朝一品大员丁相都赫然在列!

  丁相世代忠良,已辅佐云夏三代帝王,是朝中最刚直不阿的大臣,若是连他都涉嫌贪污,这朝中上下,真叫云王不知还能信得了何人去!云王当即就宣丁相入宫,丁相毕竟是多年老臣,未等云王开口,便先发制人,将自己所受贿赂十万白银悉数承上。

  国家已是风雨飘摇,朝臣心中有数,便各自盘算,敛财无数。丁相一生清廉,深知国库艰难,连自己的七十大寿都未曾声张,一声张,便要云王和国家破费了。正值多事之秋,钱当用在刀刃上。但丁相的学生,现任巡抚的顾青却是记得恩师的生辰,考虑到京城时值隆冬,特地派人送来白狐裘一件,供御寒之用。

  既是爱徒所送,丁相不疑有他,也就欣然受之。直到军需大臣追查军饷下落,他才恍然,这件狐裘原是世间极品,仅取万条白狐尾尖上一撮毛,经江南第一绣坊数千工人手工编织加工,才得以完成,是以耗费十万巨资。话说到此,老臣已是涕泪交加,云王不忍,亲手扶起他,内心却哀痛万分。丁相虽有苦衷,但更多的军饷呢,也许就是这样一一流失了。臣子们手中区区一件衣,却是边关士兵数月的口粮。

  云王跌坐在龙椅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云夏局势这般衰落不稳,而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是否还有回天之力?从二十七岁即位至今,他兢兢业业,未有一日不为国事操劳,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才到得今天这一步?

  空寂的大殿里,云王独自伫立中央,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默然无语,先皇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老态龙钟的父亲拉着他的手:“……我在位三十七年……我疲倦了……云江,对……不……起……”

  那时他只以为先皇是舍不得他,要到后来他方可明白,先皇只怕在临终前便已察觉云夏国早已到了内忧外患的局面,只需外力一推,就可加速它的腐坏。先皇的歉意,来自于他的洞察,他不得不将一个看似华美实则濒临腐朽的帝国基业交付于他的儿子,不得不把当家重担倾囊相授,不得不让儿子继续走他的老路,一路苦苦支撑。

  当家到底有多难,他无人分担,无人倾诉。而独木如何撑得住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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