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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一空双手抚在长乐的头顶,长久也不出声。冬天就在这样清寂的光阴里来了,十一月就落了雪,梅树枝头被白雪层层覆盖,正是玉树琼枝的好景象。长乐的天赋极高,扶远教她的轻功她终日都在修习着,数月过去,她已可跃上枝头,取了至高处那一捧雪,为一空煮雪烹茶。

  雪后的天空晴得透亮,空气清新舒缓,日头温存地照着,前方传来捷报,虽然瑞泽国多有侵犯,好在云夏兵力整齐,加上友邦白水小国施以援手,倒也没让瑞泽国得逞。前日一役,我军虽多有伤亡,但瑞泽国损兵折将,损失更为惨重,尤其是扶远,以一羽铁箭洞穿了对方的大元帅脑门,将之当场击毙,立下大功。

  云王上山来看望长乐时,将此事和她一说,她就眉开眼笑,拉着父王的手问东问西:“那他就快回来看我了吧?”

  云王一怔,笑道:“这才是第一场硬仗,瑞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但到了过年时,我特许扶远回来探亲,如何?”

  长乐这才满意,高高兴兴地弹古琴去了,她初入门,指法还生涩,得勤加练习。云王留在庭院里,和一空相对静坐。夜空繁星密布,良久,一空收回目光,转向云王:“看来,不日将有一场恶战再所难免。”

  前线水深火热,云王寝食难安,而凤后在这时感染了风寒,没几日,病情越来越沉重,缠绵病榻,浑身乏力,每日只能进食半碗小米粥,没多时,又悉数吐出来。如此数天,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被子里,单薄如纸。

  云王夜夜守在她身侧,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连一空都脸色灰暗,表示回天乏术。凤后的身体向来不好,这几年陪着云王为国事操碎了心,平日天天吃着药,此际病倒,心知大限将至,倒也从容了,只求自己所爱的人都在身边就好,只可惜,华明在那么远的边关……

  长乐也下山来,陪伴着母后。关于死亡,她并不能体会究竟是什么意思,凤后拉着她的手,语调吃力:“虹儿,娘以后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再回来看你,你一个人要乖乖的,听父王的话,等你哥哥华明回了,你要,要……”短短一席话,她已咳了数次,一口血涌上来,就昏过去了。侍女和太医惊慌失措地帮她躺平,中药立刻端上来了。

  拖了半个月,凤后还是在昏迷中辞世了。是夜,宫中上下哀鸿遍野,云王紧紧握住凤后的手,眼神呆滞,任谁劝说,都不肯松开十指。然而他所爱的人,还是在他的怀里冷了下去,冷了下去。

  她十五岁嫁给他,是他的结发妻子,新婚夜,她柔情似水,将彼此的发缠绕在一起,打了一个结,才肯睡去。她为他生了华明那样英武的儿子,生长乐时更是几乎送了命,一有烦心事,他就只想到凤宫坐坐,吃她亲手做的精致小菜,或者,单是看着她笑语可人,就足够了。

  这几年国力衰落,边关不稳,他忙于政事,对她疏忽了,她从来都是温和地陪着他,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后。他想过,等局势稳定,早早地传位给大王子幕遮,他就落得清闲,和她去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过完余生。少年夫妻老来伴,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是南方人氏,爱的就是春深日暖,鸟语花香,她会喜欢他这样的安排吧?她会喜欢的吧?

  她怎么不等他呢,他有那么多话要告诉她,他想和她过那样安宁幸福的生活,没有天下,没有纷争,她怎么不等等他呢。他注视着她清瘦的脸,她仅剩支离病骨,她的睫毛处有一大滴泪,他的手慢慢地抚上去,泪,就破了。

  她没有等他,就先行一步。此季白雪凋零,奈何桥边,黄泉路上,是不是更冷?云王直起身子,将她的被子掖得紧些,再紧些,然后在她身边,安静地躺下来。

  她怎么不等他呢。

  凤后在两天后下葬,这是云夏国自先皇过世后的第一场国葬,金殿中,百官聚集,满城恸哭。云王一身缟素,双目红肿,和大王子、三王子的母亲萧贵妃扶灵,长乐一身小小的白色孝服,走在棺木旁。先前,她不懂死亡的概念,一直是木木的,待看到有人将母后抬进棺木,精美刺绣的白单将她的脸遮上,满宫的人哭成一片,连云王也泪流满面,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生母,这世界上最至亲的人,不在了。

  棺木的木钉被钉上去,一声声,摧人心肝。长乐“哇”地大哭起来,从今往后,当她受委屈时,当她被人欺负时,当她想撒娇时,那个和善的爱笑的母后,不会再拍拍她的头,用热毛巾亲手揩干她的小脸,轻言细语地和她说话了。

  入土为安,她真的安心了吗?她临去前,还有那么多未能说完的话,她甚至没能和华明见上最后一面。原来那日送他上战场,已是诀别。长乐痛痛快快地哭着,扶远走了,还能再回来,母后走了,却是永别。

  经众议,定下凤后谥号,用尽一切溢美华丽的辞藻,庙号静德文王后。按礼仪,接下来的程序是将凤后的灵牌移至偏殿扣心阁,云王胸中大恸,不能自持,惹得台下重汇一片悲声,长乐更是哭晕在萧贵妃的怀中。

  凤后过世后很长时间里,长乐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丧母之痛带给她无可挽回的深重阴影,连一空都束手无策,她日复一日地在凤后的卧室里呆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小小女孩有着嶙峋的背,她耸起肩坐在那里的样子,像个被遗弃的天使,翅膀已折断,她回不了她的家。她一句话都不说,但她看上去,仿佛把孤单和绝望都说尽了。

  云王和一空时常来看她,都手足无措,没有人知道,这个爱玩爱闹的疯丫头怎么变成这样。太医们成天忧心不已地开药方,侍女们轮流熬药,但没有用,长乐还是这么沉寂着,似乎,要一直沉寂下去了。

  直到扶远的信从边关寄来,长乐才有所触动。信笺展开,厚厚的几页纸,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像往常一样,她大多看不懂,侍女平儿略微识得几个字,嗑磕巴巴地念给她听:

  “……见字如……一别至今,已有数月,边关战事……呃,这个字不识,公主,是否跳过去?”

  长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平儿接着念:“……心中挂念万千,对……呃,对……未敢忘怀,我们的约定,我们的秘密,我们要去的地方,等我回来,我要带你踏遍万水千山……”

  长乐猛地打断平儿:“够了!我自己看!”

  这是自凤后去世之后,长乐说的第一句话。侍女们全都松了一口气,早有几个伶俐的,已去向云王报喜。

  扶远在信里提到“秘密”二字,让长乐心中悚然一惊,似乎从天宇传来“叮”的一声,一扇天窗陡然打开,洒下万丈金光。是的,秘密,她和扶远约定的秘密,那是离园!

  离园是她所见到的最像仙境的地方,那里湖水荡漾,天鹅低飞,芦苇摇曳,而且,那儿当真住了神仙!长乐站起身,吩咐道:“请帮我备好温水,我想洗个脸。”她起身向庭院走去,补充道,“我饿了。”

  侍女们如得赦令,欢喜地四下准备去了。长乐独自走到庭院中央,抬头望了望青色的天。眼前似乎幻化中那个人的样子,一身琉璃白,金冠束发,嘴角似笑非笑,凤瞳清亮如水,她想见到他。

  多日未练武,已有生疏。长乐运功,猛提一口气,试图跃上围墙,试了两次,仍失败了。她懊恼地拧了胳膊,尽可能地平息下来,回忆起扶远教给她的要诀,屏心静气地从头再来。

  冬日的离园不同于夏日所见的那般郁郁葱葱,却别有一番滋味。围墙仍高耸在面前,长乐费了好大力气,才跃上墙头。少了扶远,她自己做事总是有点艰辛的,但自己毕竟也成功了,不是吗?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雪,墙檐挂满了冰棱,稍稍用力,便可将它折断,一声脆响。可惜墙头下方并无船只可以摆渡,长乐又没学会轻功,无法从水面掠过,去寻找那个人。湖面空寂无声,连天鹅也不见一只,芦苇枯败,上面落满了雪,有种寥落感。

  长乐百无聊赖地坐在墙头,手脚冰凉。等了许久,也无人出现,想想神仙是住在这里的,她不觉害怕,但也无事可做,索性将冰棱拔断,向水面抛去,激起水声轻响。她模棱两可地玩着,直到暮色四合。

  那个人是在夕阳将坠的时分出现的,仍是白衣飘摇,扁舟湖上。长乐远远地望见他,神情为之一凛,不由得大喊:“喂,喂!”

  那个人置若罔闻,连头也不抬,也不用桨,小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漂浮在湖面。长乐急了,她以为他没听见她的呼唤,更没看到她,她想站起来,朝他挥挥手,也许他就望见她了呢,主意一定,刚颤巍巍地站起,脚下一滑,直直地摔了下去!

  水冷刺骨。一切都太迟。

  长乐清醒时,已是静夜。窗台上一盏小小的蜡烛默默地燃烧着,她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显然并不是在凤宫中。而她身上,穿的是男人的衣衫。她挣扎着坐起来左顾右盼,内心的恐惧几乎要将她的胸腔撑得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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