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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农妇也不说为什么,执意如此。苏离离就给她镶在前挡上,尽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头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说:“这大姐在骗我们,他们不是本地人。”

  木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给我那块镶在前挡的木块是柏木,只有晋中祁县一带才这样做棺材。不论何种材质,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块。可她却跟我们说她是本地人。”

  木头道:“她下盘沉稳,会武功。”

  苏离离锁眉道:“你早看出来了?”

  木头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家各自有事。我们给她做完棺材就走。”

  苏离离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会儿,道:“好。”

  虽然离别经年,再见到木头仿佛没有任何时间的隔阂,两人锯着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没有油毡铺底,没有大漆罩面,就这样一具白皮棺材,将那个男人郑重地葬了。那农妇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坟堆前,目光却有些深邃狠厉。苏离离和木头在小溪边洗净了手,正要告辞时,她忽然开口道:“你们是要进山?”

  苏离离道:“是。”

  “你们有事?”

  “有事。”

  “什么事?”

  苏离离见她如此追问,道:“我舅舅早年在这边经商,生意坏了才到雾罩山上的道观里做了道士,后来死在这儿。他生前托人捎信儿,说想要回乡。如今我们来看看,把他灵柩带回乡里。”

  农妇默默听完,审视了她片刻,道:“小姑娘,这是个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虽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说着,一指木头。

  苏离离呆了半晌,笑道:“怎么会呢?这样荒郊野岭,有什么是非?”

  农妇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说完了,你们走吧。”言罢,径直往茅屋里去。

  苏离离立在那里想着什么。木头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问:“还走吗?”

  苏离离转过身,看着远处山峦,嵯峨峻峭,朝晖夕阴。青山一点横云破,别无半分戾气,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吗?”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苏离离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皱眉,摇头道:“我要进山。”

  木头说:“那就走吧。”

  太阳出来,山路上的泥泞半干,还有些滑脚,却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摇曳着。木头拉着她一路爬山。山梁垭口上风急而呼啸,苏离离辨了辨方向,道:“左边走。”左边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风的弯里。草色青翠,郁郁葱葱。慢慢走过去时,便见地上有个大坑,似被新挖开,已冒了些嫩绿的草苗出来。

  苏离离在那一块地方左右转了转,最后拄着竹杖站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她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望着山下道路田庄发呆。木头见她不说话,一撩衣摆,坐到她身畔,轻声道:“这里是不是你父亲的坟茔?”

  苏离离摇头:“不是,我爹是死在这里,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没有留任何标记,我自己都不记得在哪里了。”她看一眼大坑,“这里砌作荒坟,埋的却是天子策。”

  木头默然想了一阵:“是不是你言语不慎,让祁凤翔知道了?”

  苏离离并不忧虑,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一丝淡然的笑意,“没有,我没有对他透过半个字。”她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那个东西也没什么好。这么多年都在害我,我心里挂着这事,总是个羁绊。这样一丢,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来,面北跪下磕了一个头,神色虽浅淡,却看得木头一阵难过。

  苏离离望空道:“爹,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那昏君无道,已为天下人所诛,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头在她身侧跪下来,也磕了个头,道:“伯父大人,离离虽无亲人,今后我便是她亲人,必定爱她护她,不令她再受颠沛之苦。”

  苏离离转头看他,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被一阵突来的感动击中。却嘻嘻一笑,她拉着他手起来道:“我们这是发的什么傻,跟演戏似的了。”

  木头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离收了笑意。山间空寂,触目凄清。

  木头牵起她双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这个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个人,我必定跟着你,护着你。这一年多我在三字谷,许多次夜深人静时想,哪怕离开谷底死了,能见你一面也情愿。只可惜我若离开谷底,还没见着你就死了。”

  苏离离听着,沉默中却微笑起来:“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言随心而发。”他捏住她的手,“你应了我吗?”

  “什么?”

  “这一辈子。”

  那将是怎样一种平静从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苏离离只需遥想,便已心驰神往。她拉起木头的手,低头轻吻在他手背上。这是一种积淀的感情,在棺材铺那无数个日夜里回旋,在不知所终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为真挚而厚重,历久而薄发。

  她不动声色,却心意圆满,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经过一片荷塘时摘两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阳。傍晚时走到山脚,寻了间破旧的土地庙。木头在外转了一圈,捉了两只肥肥的山鸡,扒毛开膛,变戏法般摸出包细盐抹上,用荷叶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里烤。

  苏离离奇道:“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军中学的,可惜那时我还小,没用心去学。”

  苏离离望着天上星汉灿烂,幽幽道:“我小的时候都没怎么出过门,后来出来了又东奔西跑……现在想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着木头,“你那时候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木头用树枝翻着火,想了一阵:“要说过去对什么人印象最深,其实是祁凤翔。”

  “你们一早就认识?”

  木头道:“认识。在幽州军中见过,还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里待了两天,跟他说了许多话。”

  苏离离觉得这两人都不多话:“你们说什么呢?”

  木头添着柴火:“无非是男儿功业,戡乱守成什么的。”

  他轻飘飘一句带过,然而苏离离又怎不明白。江秋镝家破人亡,数年来命悬一线。当年再多的豪情壮志,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烧已被掐灭。苏离离挨到他身边,挽了他手臂道:“木头,你心中有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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