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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我却抱住她不动,低头藏住自己的脸,心中狠狠抽痛着,之前昏睡中那模糊的小小身影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恍惚中好似他正向我嘻笑挥手:“娘亲……”

  指尖死死掐入掌心,我吸口气,努力微笑着离开南宫,坐回原位。

  南宫看着我,手指下意识地抚去自己的小腹,神色略有疑惑。

  我转眸去看帘外满池荷花,手臂微抬取过一杯茶慢慢饮着,面色平静,不再出声。

  倏然,南宫夺过我的手腕,扣指脉上,半日,待她指尖发凉时,她扳过我的身子,眸光慌乱,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面色苍白惊诧:“夷光,你……”

  “王后,豫侯来了。”帘外云虞轻轻一声打断她的话。

  手中茶杯啪嗒一声落地碎裂。我皱眉,低喝:“南宫,你!”

  南宫用力按住我欲起的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见他,有话好好说。”

  我赶紧摇摇头,低声求道:“不要。”

  南宫眸色闪了闪,似是不明白。我刚要解释时,抬眸的刹那,那白衣已飘入了亭里。喉间一咽,我看着无颜,咬唇不语。

  南宫却露出舒心的笑容,朝我挤挤眼睛:“放心,液池外荆早已找人看守着,亭子在池中央,无人能靠近。”音落,她未待我再言只字便转身离去。

  ***

  亭间唯剩我和无颜。

  相对沉默。

  他容颜凝冰冷漠,我心中苦涩难忍。

  许久,我终是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起身越过他,想要离开。

  琥珀香气拂过鼻尖,我一愣神,身子顿住。眼前有宽长的白袖挡住了我的目光,我侧眸,瞧见他望着我深邃得难以见底的眼神。熟悉的怀抱触指可得,我的心神却狠狠一震,脚下连退三步。

  “二哥。”我压平紊乱的呼吸,一语称呼看似冷静非常。

  他微微一笑,垂下衣袖,目色寒冽清冷,声音凉凉轻滑:“丫头,离开我,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我咬了唇,眸间水意朦胧,不吭声。

  他低低叹息,笑意轻轻:“他对你很好啊。”

  我依然不出声,只望着他,脑中空白一片,心中伤得好似早已不知痛楚究竟是何。

  视线模糊间,只依稀觉得那白衣渐渐靠近过来,片刻后,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的指尖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泪水滚落眼角的刹那,他的容颜便无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眸底,直沉入心。

  对望半日,我忽而一笑,柔声道:“你要我嫁他,他对我好,不应该麽?”

  凤眸上扬,似笑非笑的神色间尽是危险欲怒的意味。墨玉一般的眼瞳瞬间暗沉似夜,浅浅的锋芒缓缓划过他的眼底,那一束束异样妖冶的光彩轻而易举地便纠缠住我的灵魂,残忍噬咬着,由眼至心,到处鲜血淋漓。当我的心中开始觉出悲伤时,他却抿唇笑了,笑颜漂亮蛊惑,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痛苦,犹是那一抹遗世孤独的凄凉,疼得我心魄欲碎。

  “丫头,我的丫头,你头发也白了啊……”他喃喃着,手臂缠至我的腰间,低头亲吻我的发,目光迷离痛心,“是我伤的你。婚宴你被迫受辱,被逼独舞……我却不能保护你,陪着你,与你一起承担所有,”言词伤心,他却依然微笑,眸间一点水意轻轻漾起,“我心何痛,你一定不知。宴后寻你不得,你要离开,我除了思念疯狂却没有其他办法。找到你,也不能给你承诺和温暖。十八年,一直只想好好护着你,却不料到头来偏偏伤你最深,让你红颜发白,叫你无助自保,迫你再也无法立足齐国。无颜无颜,父王这名字当真起得好,我何堪何难,何苦何求?天下苍生,有谁能比我更无颜?”言至此,他突然大笑,笑声苍凉落寞,萧寂张狂,刺得我的心滴血肆流。

  “无颜……”

  我咬住唇,泪流不断,手指忍不住摸上他的面庞,轻轻揉抚着他瘦削下去的脸颊,抹去了那一丝刚欲涌出眼眸的清浅水泽。

  “为何要我嫁他?”我小声问。

  无颜苦笑,眸光垂落,声音既沉又冷:“丫头,你不嫁他,夏惠能给你解药?”

  我愣住,震惊。

  “明姬身边的解药早已叫伯缭毁去,夏国君臣联手逼得我步步艰难,”无颜笑得愤懑,眸间恨意似有火烧,眉宇间那丝阴霾,浓得可罩九霄无光,“我不舍你,你将死;我若舍你,你必怨我。丫头,你叫我如何抉择?”

  我失神,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心弦紧得快要断裂。

  “晋穆他……”我颤声问。

  无颜冷冷哼了一声,默了许久,方道:“他亦被算其中,此事与他无关。我只是奇怪,为何夏惠如此紧张你的去留所在,他纵是心狠但有东方莫在也必然不会强求你甚多,我不明白他为何在此时对此事着急成这般?”

  我心下冷笑,手指轻抚小腹,胸中怒火熊燃。夏惠做这事我再明白不过,我先前有孕,孩子的父亲是无颜,若今后无颜身世浮露而遭齐国王族遗弃时,但有我的孩子,他必然还可东山再起,甚至可以我是先王唯一遗孤而名正言顺地帮助我们的孩子再次掌控齐国。若孩子没了,那他……

  念光忽闪,我想起药庐晋穆和夏惠的长谈不禁一个激灵,恍悟过来后这才冷汗沾身。想是那般的神秘,谋算东齐、使齐大乱的最大筹码必然和无颜夹缝生存的尴尬身世有关。东方莫知晓无颜的身世,那么夏惠也定会知晓。他们此刻不说,不是时候未到,便是无颜也手握他们的要害。而晋穆要娶我,究竟是情深意切还是为了将来等到无颜失了豫侯之位、东齐无人掌权时他可以东齐驸马的身份堂堂之来做辅政,此心难测。

  东齐王族中如今除了无翌外便唯剩我一个公主,无翌幼而无用,要掌握他绝不困难,而我……我心中苦笑,原来夏惠逼诱无颜娶明姬一事背后真正的目的却是要迫得我离开无颜身边。想不到我竟愚钝至此,当真入了他的局。

  无颜睿智聪慧,除了孩子一事,我能猜到的他定然也早已了然于胸,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却仍要护我生命、费尽心机地保齐安稳,还甚至为此不惜将我推至别人身旁,我却差点误会他负心无情,迷了双眼几欲寻死……他的苦,比我想到的该深几何、沉多少?

  心下倏然清楚过来所有的原委,我连吸几口冷气,亭外暑意炎热,我却浑身冰凉,脚下一软,踉跄欲倒。

  ***

  “丫头,你身子怎地这般虚弱?”无颜抱住我,紧张。

  我咬着牙,眸色一寒,开口时,一字一顿,音冷无温:“无颜,大乱晋国,必要时,连楚同谋,或盟或敌,一定要破了这西夏屏障。”除了用这个来转移晋穆和夏惠的视线外,我再想不起任何解决眼前危机的方法。

  “只要你能活命,”无颜定声,叹口气,在我耳畔柔声劝慰,“你放心,其他一切我自有计较。我说过,这世上能够杀我之人还未生出来。你是我的软肋,但也是晋穆的软肋,如今你不在我身旁而在晋穆身旁,倒是他该多担心一点。”

  我无言,双手紧紧环住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今解药得手了,那你是不是还要我嫁给他?”我轻声问。

  绕在腰间的胳膊倏然紧缩,勒得我疼痛难忍,禁不住低低一哼。我抬眸看他,口中却仍问道:“是不是?是不是?”

  无颜低头吻住我的唇,眸色迷恍忧伤:“国书已下,除非他毁约不娶。而且……你既和他一起出现在我眼前,不就是已答应了他,又何苦再来问我?”

  我在怀中轻轻一笑,忽而使劲将他推开,言道:“你既说我被迫嫁娶之事与他无关,那么我欠他的,依然还在。我本答应过他一年之内不会私下见你,如今却是失诺了,”我缓缓说着,抬眸望住无颜的眼睛,瞧见他眸间一闪而过的慌乱后,我又笑,伸手按住他欲张启的唇,继续道,“我求他推迟了婚期,一年。这一年我不会离开他,我会在他身旁陪着他、全力帮助他,刚才与你所说大乱晋国是因我是齐国的公主、我是你的夷光。而这一年,我却绝不能再负他,我也自知别无长处与晋穆,唯有帮他尽早夺得晋国王位。天下从无白发国母,他若继位定然不能娶我。一年,或许不到一年,他为君王之时,即是我离他之日。”

  无颜看着我,沉默。

  我移开手指,弯唇浅笑,望着他,目光坚定:“纵是如此,这一年,夷光的心和身绝不许二人,天上地下,夷光唯认无颜一人夫君。”

  暗沉已久的凤眸终于生辉炯然,无颜面容一动,揽我入怀,垂眸盯住我,低叹:“丫头,我的丫头。”

  我静静微笑,问他:“眼前丫头是你一手□出来的,不管恩仇,情义在心是二哥从小教的。我给你情,就必然不能负他义,对不对?”

  我说话时,他俯下脸庞,炙热的唇自额角落下,吻着我的眉眼,吻着我的脸颊,吮吸去我忍不住终是落下的泪水,直至停留在我的嘴角,辗转研磨。

  气息交缠,浓郁的琥珀香萦绕满鼻,香气沉落肺腑的刹那,胸中仿佛流淌起缕缕暖流,掠过破碎不堪的心时,好似带着抚平治愈那些血迹淋漓伤口的神奇力量,让我渐渐忘记疼痛。他吻得温柔深入,手掌抵在我的后脑,揉抚缠绵。我闭上了眼睛,几番痛不欲生的辛苦后终觉一丝甜蜜,于是甘愿就此沉沦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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