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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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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骤然停歇。殿间流转着余余回音,千人摒息无声。 我的舞,却仍在继续。 一阵风吹,带来远处液池上清浅芙蓉香。 风钻入绛月纱,宽袖隆起似银色花朵叠瓣欲发,腰间缨络上铃铛轻轻作响,沙沙的声音宛若花瓣在夜下静静开展,裙裾飘扬,流曳丝滑,冷香郁结其上。娉婷起舞,请君记得此夜昙花恰放胜雪。 眸间泪雾涌起,随着舞姿自眼角颤颤滴落。花上凝露,清澈照其魂,纯净显其魄。 譬如我心。 再几年后…… 如今的我,如今的他。一朝身世大白于心,他的情,我的恋,辗转反复,逃避顾忌,却终是忍不住执手相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国危家欲亡,狠心送我北上之前,那夜他抱着我,什么都不说,凤眸暗沉深邃,千言万语仅剩得这一句。这话他只说了一次,唯一却是永远,海枯石烂,纵是千年之诺,怕犹徒自遥望而不能及。 为了这一句,我忍得,我信得,我等得。 一世芳华,我甘愿为君倾心绽放。 你要记得。 心绪缈缈,神思遥遥,收足敛袖的刹那,系在发上的锦带无声而落,发丝随风舞至眸前,青丝尽逝,白霜已染。 金銮上,那人仍停留在舞时迷恋热烈的眸光里顿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慌乱。待他闪身欲下来看仔细时,我却微微一笑,飞身掠过黑暗夺出殿门,声音轻轻传回只留给满殿宾客:“本宫舞罢礼尽,身子疲惫,先退不敬。” 无颜,从今往后,是我在等你。 你要记得。 *** 明德殿,灯火亮时,幽昙已绝。 *** 御风而行,茫然不知目的所在。待到体力真的耗尽到全身疲软而不得不滞足时,停下的那一刻,胸内陡地一阵气血翻腾,脚下一软,便跌倒地上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来。 月光下那血色暗得可怕,显是毒已深入骨髓。 我虚弱地笑了笑,想要撑臂起身,全身却提不上一丝的力气。 远处丝竹声起,回眸望去明德殿,朦胧视线中光影交错迷离,想是酒宴已开,歌舞已起,隐隐约约地闻得诸人喧哗恭贺的声音。 他没有追来。如此一想,我的心便立刻放松下来,人无力地坐在地上,此刻想要站起已是更加地难。清风撩起发丝拂至面前,我抬手轻轻摸过,雪白无暇的颜色,怵目陌生,却为我所有。 “舞前青丝绕,舞后白发生……”我喃喃着,泪水一落,心道祖妃所言诚不欺我。 眼前忽地一花,有人倏然靠近过来,过高的身躯背着今夜月光,在地上拉开了长长一个斜影。我低着头,宛若不知身外一切。 “女娃?”那人轻轻开了口,声音颤微怀疑,满是不敢置信、抑或不愿相信的挣扎。 这称呼天下唯有一人能唤我,我伸手擦擦眼,抬眸看向来人。往日艳丽张扬的明橙锦袍在月辉下蒙上一层淡漠孤寂的银泽,清俊的眉眼间妖娆褪尽,那双眸子紧紧盯着我,目色深沉疼惜,脸上的表情似痛苦不堪,又似悔恨和愧疚。 我看着他,半日,方垂下脑袋低低道:“师父。” 东方莫俯腰拉我,柔声责:“傻孩子,作甚么一人坐在地上?” 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颤颤站起身,疲惫得说不出话。 东方莫扶住我,瞅着我瞧了半日,微微一叹,而后手臂揽过来,将我轻轻抱入怀中。 “想离开麽?” 我缩在他怀中无力点头。 圈在腰间的手臂猛地紧缩,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东方莫已抱着我踏风飘行,迅疾朝靠近菘山的宫门飞身过去。 “既想离开师父便带你走。随我回夏国,咱们不再住这贵殿宫廷,先陪师父过两年山野日子,等治愈了你的病再图后事,可好?” 我一惊抬头,望向他:“师父找到解药了?” 东方莫垂眸看了看我,眉毛一扬,道:“自然。我说过会治好你便一定会治好。师父可曾对你说过谎话?” 我愣愣瞧着他,一时呆住无言,心中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堵得我想哭,又逼得我想笑。 东方莫望了我一会,神色不解:“怎么?” 我闭上眼睛,淡淡应道:“没什么,夷光多谢师父。”师父,你若早来几日……我摇摇头,心中苦笑不已。想必不是你不肯来,而是有人阻挠你,你不能来。 耳畔,东方莫低低一叹,似是已知晓我在揣度什么:“别多想,乱世下能活命就是大幸。师父的身份你想必已知。我这人常意气用事,自问无能管好一国诸事,你小舅舅他年纪轻轻地便被我过早推上了那水深火热的位子,他的苦处和无奈天下人都难及。至于伤了你他更是不想,你小舅舅自幼与你母亲关系最亲,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会比世上任何人更疼你三分。便说这解药,他是夏国王族里医道最深湛的人,若非他七日不眠不休地查阅典籍资料,谁人也不知这世上除了雪引草外西域原来另有解药良方。” 找到解药还要利用我逼迫无颜娶明姬?我冷冷一笑,不言。 东方莫又叹气,接着劝解:“如今师父不在朝堂,不管朝政,师父能全心只护你一个,你小舅舅却不能。乱世之下,为国为家为这天下谁人手段不狠不毒?纵是无颜那小子,谋图别人时又何曾手下留过半分的情?女娃莫要忘记你身体里流着一半夏国王族的血,惠的用心和手段,你即使无法完全原谅,但也要学着体谅。如今离开无颜那小子身边也好,以惠雄心、无颜霸心将来齐和夏终究对峙,免得到时你为难。” 我闻言终于睁开眼看东方莫,半日,方轻轻喃喃着:“师父,我是齐国的夷光……我是无颜的夷光啊!” 东方莫身子猛地一震,面颊紧了紧,神色有些不豫,却不再说话。 “或许,我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你在庄老儿身边。” 夜风中,他恍惚念叨了这么一句。 *** 宫门外停着一辆华贵轩丽的驷马撵车。八名腰配长剑的紫衣护卫守在车侧,见东方莫来后诸人皆垂下头,靠在车门旁的护卫抬手打开门扇,轻声恭敬:“主君。” 车里有人坐在特制的轮椅中正借着一侧微弱的烛火看着一卷厚重的竹简,墨紫长袍,玉般容颜,神姿闲散而又静谧,乍眼一看,让人疑似是浑然天成的宝石雕像。 东方莫跃入车内,弯腰将我放在靠近车壁的软塌中后,方自己坐上一旁的木椅,倦怠地叹了口气。 伯缭此时才懒懒放下书简,淡声道:“主君何忧?” 东方莫看着我不言。 伯缭转过脸来,目光接触我面庞的刹那双眉轻轻一蹙,旋即又舒展开,言笑说不出的惬意:“怎么?可怜的小丫头一下子气得白头了?” 我直直望着他,眉毛挑了挑,笑得讥讽。 再怎么可怜,又比得上你灭族无后可怜? 伯缭目色阴阴,脸上却依然笑得欢快无比:“老夫生平最讨厌别人这样看我。丫头这般看我两次了,一次凤君山庄,一次今日。上一次的苦果你今日尝了,可怕你今日的苦果待到何日方收?” 对我而言,生命里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还有何惧何忧?我微微一笑,看着他:“不怕。” 伯缭眸光一动,笑颜若花:“丫头果然有趣。”言罢,他瞪眼瞅了我许久,忽地扬手扔来一方丝帕扑在我的面庞上,声音淡淡地:“不过小小折磨就哭成这样,言词再厉害又有何用?好没出息!擦了眼泪,不要叫伤害你的人觉得畅快。既到今日这地步,你早该清楚你的苦难远非这般就能匆匆结束。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你自己,但若愈挫愈勇、愈伤愈笑,方无惧于天下,无敌于万人,无悔于终生。” 丝帕自我脸上缓缓滑落,我听着伯缭的话,一瞬怔然。 伯缭又看了我一会,方移开目光,抬手重新拿起书简,眸光专注。 东方莫喝了口茶,揉揉眉,苦笑:“主父先生教导言重,女娃太小,且今夜已足让她伤心无措,怕是不能领悟。” 伯缭卷了卷竹简,漫不经心道:“这丫头聪慧机灵得很,她明白的。” 东方莫看看我,关心:“可有什么要带的,或者要交待的?要不要师父去把爰姑找来陪在你身边?” 我摇摇头,屈膝,抱住胳膊将自己的面颊藏在臂弯。爰姑若跟我走了,无颜身边便没了任何人,连说一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他该有多孤独,多寂寞,多难过。爰姑不会舍得,我也舍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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