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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茶香甘纯,玉色杯盏中碧叶沉浮,无颜轻抿一口后,随手搁下茶杯,起身走至战图前,沉吟许久。

  “湑君带走的逃军到了哪里?”

  龙烬费力撑臂坐直,回道:“适才有斥候来报,说逃走的梁军已入了梁国境内,暂歇竞陵城外。”言至此他话语顿了顿,眸光一闪,又道,“不过有一事,末将觉得奇怪……”

  无颜回头,看着他:“什么?”

  龙烬皱眉,满脸费思:“报事的斥候说沿途三日跟踪,每日梁军起灶炊火必有缩减。第一日减五千人伙食,第二日减一万,到了第三日,无论是灶台还是篝火营帐皆只供为数五万的将士能用。”

  白朗眸光微微一动,揣度道:“梁军既然入了自己的国土,不逢外敌这将士的数量又怎会日日骤减?莫非是梁军被困平野苦得怕了,一回梁国便迫不及待脱离军队逃去了家乡?”

  侯须陀垂头不应。

  蒙牧动了动唇角,眸光一瞥无颜渐渐凉下去的面庞后,他脖子一缩,索性不言充哑巴。

  无颜斜眸瞅了瞅白朗,目色一沉,笑道:“若依白将军所言,那岂非在十日后逃回郾城的唯有湑君一个?”

  白朗怔了怔。

  无颜甩袖身后,冷笑:“湑君此举不过是故作声势、蒙蔽麻木人的障目之法。湑君既然能逃出平野,带走的一定是梁军的精锐骑士和他的亲卫将领。而且他们既能在平野山中无粮无饷受苦整整两月都不肯降,这样的军队又怎会在成功逃出之后溃然分散?”

  白朗垂下眸,俊面微红,额角有薄汗隐隐渗出:“末将惭愧。”

  “不怪。湑君身为天下五公子,以才取世,这般的人,自有他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心计。你与他接触甚少,自不会知。”说到这,无颜突地止住话,扭过头来望着我直皱眉。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叹气,轻轻摇头:“有的人就算和他接触甚多,也不一定能知。”

  我瞪眼,手一抖,差点就甩了手中的茶杯扔过去。

  他笑着转身去看战图。

  “竞陵……”无颜沉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下移,半响,忽有谲色浮上凤眸,他慢慢勾唇,微笑,“看来,他离西陵不远了。西陵素是南下梁国的北番险关,湑君若归梁,必倍加兵力守之。若我们南下追赶,是不是该与他会战西陵?”

  侯须陀站起身,言道:“末将也以为如此。竞陵和西陵之间仅隔一个安陵城,他如今过竞陵而不留,明显是奔重镇西陵。西陵有急流汉水扼守要塞,到时怕是难攻得很。”

  无颜扬眸,笑了笑:“急流汉水?急流,急流,非险则危。侯将军这个词形容得很是妥当。”

  诸将莫名,再加上适才蒙牧受训、白朗被呛,此时无人胆敢贸然插嘴,更无人敢虚心请教。

  我撇撇唇,心道:这豫侯今日当真威严,连我也不敢。

  无颜转身在一旁椅中坐下,问道:“听闻汉水三月有水汛,差不多快到吧?”

  诸人默默点头,没人回话。

  无颜神色复杂地挑了挑眉。

  龙烬目色突然一亮,似是明了,脸色陡然兴奋得隐隐泛红,大声道:“西陵在汉水之侧,他可据之以守,我也可据之以攻。莫非侯爷是要……”

  无颜微笑:“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

  “只是怕伤及百姓无辜?”

  “不会。”

  ***

  “齐。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与二十五万侵齐将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将景姑浮率轻骑相救,公子领十万将士逃窜南下。豫侯至平野,内命侯须陀阴景姑浮使其离平野,聚歼山中剩余十五万敌军;外率八万玄甲铁骑南下追袭公子湑君。

  豫侯每过三百里留一万军,据险以守,羁绊景姑浮,战而疲之,却非败之。依此,追三日,大军过泗水支流,竞陵,安陵,留兵七万,唯余一万精兵随豫侯与湑君之师对峙梁国北番重镇西陵城外。两军相望中隔汉水。是时天大雨,本该汉水水汛至,然,水流却不如往常急湍……”——《战国记·齐书·本纪第八》

  ***

  三月三。本是龙抬头,百花盛开的美好日子,往日戏水嬉闹的上巳节,如今整军将士却只能在帐中听那雨声哗哗直下,扑打帐顶,声声急促响亮。

  中军行辕内,我为无颜穿好盔甲,披好斗篷,刚拢指帮他束好银发时,帐外樊天的通传声响起:“侯爷,白将军到了。”

  “叫他进来。”

  无颜转身欲出内帐,我拉住他,再为他整了整身上的银色铠甲,然后低头在他腰侧悬上佩剑。

  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出神。

  “看什么?”

  他抿唇笑,眸色朗朗动人:“你何时这般温柔懂事的?”

  我瞥眼,不满:“什么何时?我从来都是这样。”

  他摇头,笑意深深:“我是说……丫头如今不再像丫头。”

  我冲他瞪眼,凶巴巴:“像什么?我本就不是公子的丫头!”

  他忍不住轻笑,揽住我,温暖的唇贴近我耳边,缓缓吐出一个字。

  “妻。”

  我呆住。

  他却立刻放开我,头也不回地走去外帐。

  内帐里,唯留我一人羞得脸红,甜得心酥,心思惶惶乱动,一刹那如坠云端的无措,似欢喜,又似惘然。

  ***

  白朗是儒将,俊朗的容貌,温雅的举止,只要不上战场,便是文臣的气度和风范。此人脑筋灵活,思虑周详细密,言谈睿智不浮夸,若非此时战场上有帅将之分,平日里他与无颜本是相谈甚投缘的兄弟。白氏一族在齐地位极高,除昔日那风华盖世的独孤家族外,齐国第一世家当属白门。

  我煮好茶,捧着茶杯递给白朗时,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豪姬口中的祖父娶白氏为后的事。其实白氏和独孤清皆非我的亲祖母,祖父前后有二后,元配早死,生父王、王叔、姑姑夷长。白氏为后时,想必那时的祖父年也过不惑了吧。看豪姬痴狂的模样,我信祖父和她当日一定有情,有情却舍而求白氏,当真是负心这么简单麽?还是,因为那天下为之倾绝的独孤家族气焰太过张扬难控……

  我想得入神,倒茶给无颜时,一时不慎,茶水溢出湿书案。

  无颜握住我的手,皱了眉,气得笑:“喂!你又在想什么?我绘好的阵图全被你的茶给毁了。”

  我赶紧放下茶壶,卷袖擦擦,满脸歉意。

  无颜叹气。

  白朗望着我发笑。

  “偃月阵图?”我垂眸盯着案上的卷帛,看了一会,忽地心念一动,忙道,“侯爷别气,我再给你绘一张好了。”

  “算了,绘好也无用,不得其根本,怕是没人看出其中的奥妙,”无颜咳咳嗓子,不再理我,扭过头去看白朗,“景姑浮的鬼马骑兵到哪了?”

  “已过第四道防线,正被第五批阻截军队缠着。”

  “前四道死伤多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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