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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她的称呼虽然疏远,却是少有的主动,东应心中一喜,笑道:“三军将士向你拜别,我若跟你太紧,恐怕他们会不自在。不过他们有大功于国,朕当与太子、诸臣在仪门外目送为礼。”

  瑞羽也不再赘言,转身与诸将步出英烈祠的正殿,走到广场前的墩台上。

  三万老兵在外等侯已久,见故主步出正殿,亲切微笑,风华依旧,不由得心情激动,屈膝拜倒,欢呼千岁。

  他们或是转职为官,或是解甲归田,都已经除去了身上的戎装,换上了参与祭祀的礼服。从戎多年,除去战争在他们身上各处留下的伤痕以外,还有岁月催老的灰白发鬓,纵使欢呼高兴,也掩不去他们眼底的沧桑。

  瑞羽看着这些跟随她多年的将士,也心情激荡,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镇定一下,才张臂示意他们安静。

  欢呼声在她的示意下逐渐平息,就像她无数次统兵进行操练一样,所有麾下士兵都在等侯他们的主帅说话和下令。他们静立的姿势是如此挺拔,等侯军令的神态是如此警惕,准备奉命的表情是如此肃穆。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铁马金戈、转战千里的烽火岁月,听到了沙场厮杀和鼓角铮铮。那些追随她的旌旗所向而冲锋陷阵的袍泽,与她同生共死,荣辱相关,是她所有作为最坚实的后盾,更是支持她奋勇向前的砥柱。

  她给予了他们与军功相应的荣耀和财势,但仅仅用这些东西显然还不足以完全回报他们的热血与忠诚。

  她看着他们一张张满布战争遗痕的脸,心中一紧,上前几步,拱手高举,深深地弯下腰去,对他们行了一礼。广场上所有人,包括仪门楼上的天子和诸臣都没想到她突有此举,一齐呆住了。

  瑞羽深深地行完一礼,才起身缓缓地开口,“是你们用热血和汗水为这个国家保卫边疆,扫清流寇,让这天下能度过动荡不安的年代,迎来今日的太平和安乐,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可以安心地务农读书,从商为匠。你们为这个国家所立的汗马功劳,我不会忘记,我的丈夫和儿女不会忘记,天下受你们庇佑安享太平的百姓,也不会忘记!”

  第九十二章 长夜茫

  天子抬头注视着天边云霞,突然一笑,向虚空里轻声问道:“阿汝,我若想再见你一面,你肯吗?”

  返乡的将士按地域结成长蛇阵,队伍逶迤离去,瑞羽站在高台上,目送他们远离。

  她在这里告别的,不仅是她昔日的故属,亦是她过往的峥嵘岁月。

  那些让她甘愿为之不着红装着武装、千里转战、虽死不悔的东西,亦随着故属的离去而消散。

  这是她在陆上需要了结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放下背负了二十几年的重担,像秦望北所说的那样,活得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轻松一点。

  风吹动她身上的素服,晴空下,她向来挺立坚定的身影,此时却显得瘦削,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绰约姿仪,沉静、孤寂而冷漠。就好像她本来就已经显得贫瘠的感情,都在刚才送走这些故属的时候,最后一次释放,而后归于虚空。

  东应挥退随侍,近前柔声道:“阿汝,你这些故属离伍任官者不在少数,若是他们当官的本领和他们与敌作战一样勇猛,过不了多久就能得到升迁,也许有才能者还能入阁拜相,届时自然还能再会。”

  瑞羽不应他的话,转身回到英烈祠的正殿石碑之前,凝视着上面所刻的那些熟悉的名字,怔忡片刻,缓缓地褪下手腕间所戴的佛珠,放在供台的青莲玉灯足下。

  这串佛珠是她统兵之初,李太后怕她是女子之身,镇不住兵刀凶煞之气为她求来的随身之物,十余年来一直戴在她的手上,被她用来静心敛性,也是她从戎生涯的象征之一。如今她不再领兵征战,这串佛珠和李太后当年传给她的那些未言之意,她也该如数放下,不再纠缠了。

  放下佛珠,她再对石碑行了一礼,轻声道:“往后的日子我恐怕再不能亲自到你们灵前祭祀,就让这串佛珠作为证我诚心的信物长留于此,唯愿你们英灵无憾,早登极乐。”

  东应在一边看到她的举动,心头一惊,强笑道:“阿汝,我们回去吧。”

  瑞羽转身直视着他,道:“我已令人将仕明带了出来,不会再回宫了。”

  东应愕然,“你说什么?”

  “东应,今日分离,想来你也早有预料,何必此时再做此小儿情态?”

  东应哑然,顿了一顿,恨道:“深宫险恶,两个孩子才一个多月,你当真就能狠心撇下他们离开?”

  瑞羽双唇微勾,嘴角绽开一抹讽刺的笑容,淡淡地说:“东应,你我从小相依,你深知我弱点所在,便以为可以利用感情迫我屈从。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再怎样情深似海,终不可能无源得水。你已经移山断流,还以为可以再从枯海中榨出什么东西来束我一世自由,岂不可笑?”

  东应心中钝痛,满头汗水涔涔,颤声道:“阿汝,我知道我大错特错,然而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过错,不要走!”

  瑞羽摇头,叹息,“东应,不要太任性,在我面前你早已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你若还念着半介过往的情谊,此时便放手吧!别再重现一次太庙的惨况,将仅余的一丝情义都毁得丝毫不剩。”

  东应痴痴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心如刀绞,蓦然间双眼湿润刺痛,嘶声道:“阿汝,我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明明我曾是你放在心尖上爱护的人,明明你亦是我爱入骨髓的人,为何我们始终不能相偕并行?那应该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却偏偏不是追赶不及,就是追赶得过头,总不能如愿以偿,终将蜜糖酿成了入骨难剔的剧毒之药。

  瑞羽沉静片刻,缓缓地说:“这便是天命!”

  “我不信命!你明明也不信命!”

  “信不信命都无关大势,因为已经成了定局。”

  这轻轻的一句,无可更改,终于击溃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令他惨然低笑,几乎立足不稳。

  瑞羽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喝了一声,“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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