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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郑怀欠身回答:“殿下,军中原有钱十万,米二千五百石。只因所招募的士卒多是灾民中的青壮,尚有家小需要供养,因而不少人恳请柳将军恩典,先支些钱米养活家小。老朽以殿下之名,拨了五万钱,五百石米分发给士卒。当时情急,未及向殿下请示,请殿下降罪。”

  “老师说的哪里话,新军筹建是我托付给您的事,您便宜行事,也是应该的。”

  瑞羽也知郑怀是在避收买士卒之嫌,一语既毕,有所感触,又道:“赈灾抚民,实是朝廷职责所在。难道朝廷就没有一个稳妥的赈济安抚之法,以致灾民现在只能靠投军来养家糊口?”

  郑怀叹了口气,“殿下身在宫中,不曾目睹。”

  瑞羽惊怔,“老师言下之意是灾情比我想象的更重?”

  郑怀点了点头。瑞羽呆怔片刻,强笑道:“西内不闻朝廷政事,罢了。老师,军中钱粮马匹等物资短缺,是没向五坊处申领,还是他们不给?”

  “柳将军四次派人到五坊小儿处领取钱粮,内知使皆以京都粮荒没有余粮为由,拒绝了。”

  瑞羽轻哼,“五坊小儿历来打着天子的旗号,卖官鬻爵,广收贿赂,不知积了多少财富。纵是没粮,钱必是不缺的。四阉答应助我筹建长公主亲卫,如今又不肯出钱,这是欺我王母不理事呢!”

  郑怀不答话,瑞羽却也没有再发作,先将账册放下了,对他道:“只要五坊小儿在,要钱倒不难。只是眼前却有一件极难抉择的事,弟子深感惶然,想问问老师的意见。”

  她说得郑重,郑怀不禁整肃了脸色,认真对待,“殿下请讲。”

  “如今政局飘摇,山河震荡,天下皆反。京都是非之地,不宜久居。我欲寻一处桃花源安置王母和小五,遍数天下州郡都不可得,老师有何指教?”

  郑怀霍然抬头,吃惊问道:“殿下在这等时机,竟舍得放弃权柄,隐逸世外?”

  瑞羽道:“细察天下之势,如今就算真有人能掌握京都至尊权力,那也不过是沙上垒塔,海中筑楼,翻覆只在顷刻。与其大难临头时惊慌逃窜,不如在风平浪静时从容抽身。”

  郑怀怔住了,好一会儿才道:“时局艰险,殿下心生畏惧了?”

  “不是。”瑞羽凝视着宽大的舆图,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不破不立。”

  郑怀这一下,却是真的悚然而惊,腾地站起身来,失声道:“殿下,你竟预备放任天下大乱,而后再重头收拾?”

  瑞羽颔首,反问:“难道不可以吗?”

  “这太大胆了!实在太大胆了!”

  郑怀这一生也算大起大落,但陡然听到瑞羽这样的打算,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喃了两句,方正色问:

  “如今世族豪强兼并土地,大阉权臣把持朝政,西北自立,西南、北疆、东北十几大镇的节度使也久不听号令。关东大旱,南荒大涝,白衣教又兴风作浪,趁火打劫。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社稷倒悬只在顷刻之间。太后和鸾卫若在京都,皇室尚有最后的名分大义和武力倚仗;若是太后和鸾卫退出京都,就相当于从本已倾斜的皇室中再搬走一根栋梁,这会使无能鼠辈更加肆无忌惮。‘不破不立’四字说来好听,然而殿下有何倚仗?你以为退出京都,放弃大部分权柄之后,仍然能够重新得到权柄,再立宗庙?若是你撒手之后,有人以经天纬地之能,翻转乾坤,夺了华朝帝位,那么你退出京都之举,就无异于背弃了祖宗社稷,大华江山。殿下,你异想天开,可想到了这些吗?”

  祖宗社稷在恪尽孝道的瑞羽心中,分量之重,非同一般。其实她早在有了退出京都的心思时就已经想过社稷江山,当郑怀再次说起,她脸色仍不由得白了白。

  在这如山般的重压之下,她的腰身始终不曾弯曲半分,仍然笔直秀挺,她轻轻地说:“老师,您说的我都想过了。尽管这个念头有些疯狂,但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还有别的好办法。”

  她站起来,指了指书房内的书墙,道:“这些天,小五和我翻看从弘文馆借来的本朝史书,发现货殖志里的记载每况愈下。自我父皇晏驾,朝廷对藩镇软弱,对北方诸胡妥协,已经十五年未有州郡大战。然而我父皇在世之时,天下十道,有八百六十五万户,田亩六千九百万顷,盐铁岁入四百万缗。十五年太平盛世,户口田地不增反减,如今只有四百万户,田亩二千一百万顷,盐铁岁入二百万。那些户口、田地、盐铁岁入都到哪里去了?难道突然发了一次瘟疫,变没了不成?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田地被权阉、官宦、世家等豪强兼并了,失去田地的百姓或是成为游民,或是变成了他们的奴婢。这些豪强有一部分免除赋税的特权,在他们名下的户口田地是他们的私产,为了逃避向官府纳税,他们隐瞒了户口田地。

  “他们因为隐瞒户口田地的数量,因而获取了巨大的财富和权势,而这些财富和权势又为他们继续兼并田地提供了更有力的保障。因此这些豪强盘踞一方,个个不是皇帝,却形如皇帝。官府收取的赋税还需要用来支付官吏的俸禄、将士的军需等种种开销,地方豪强的财富却仅用来安闲享乐。

  “更要命的是,明知他们的种种作为已经践踏了法纪纲要,皇家却偏偏还不能动他们。因为这已经不是某一处的弊病,而是天下的惯例,如果天子按律令去约束他们,山河立即就会震动,御座立即就会不稳。

  “放任他们下去,时间久了,此消彼长,纵使皇室还想再容忍他们,当土皇帝当久了的世家,也难保就不想尝尝当九五至尊的滋味。”

  她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激动起来,霍然转身看着郑怀,“户口、土地、盐铁收入减少了,而朝廷每年收取百姓的赋税却仍旧是二千五百万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百姓现在承担的赋税,是我父皇在世之时的三倍!赋税如此沉重,老百姓能吃饱饭吗?有寒衣穿吗?养得起妻儿老小吗?遇到生病或者灾年,他们有余粮余钱熬过难关吗?”

  郑怀轻轻地摇头,道:“若是能熬,白衣教也乱不起来。”

  瑞羽嘿嘿一笑,面色中却有股异样的严厉,轻声说:“老师,我不似我已故嫡祖母般有耐心,肯用二十几年时间去慢慢改变政局。在我看来,这天下的腐败已经深入根本,用汤药来治,是怎么也不可能治好的。天下早晚都要乱,那还不如让这些乱民拔了旧根,再建新朝。”

  “殿下,既然你心念百姓,就该知道当此危局,你其实也是弃天下子民不顾。朝政的糜败与天下的混乱,必然使世族豪门越发肆无忌惮,贪官污吏更无约束,地方劣绅豪强鱼肉乡里,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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