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宫声(124)_府天

一二四

　　“鲁公，依你看，皇上离亲政至少还要十几年，中间可会有变？”

　　鲁豫非的身边围着好几个大臣，不是他昔日的门生弟子就是朝中老友。虽然这个声音极低，还是让其他几个人异常警惕，甚至有人不自觉地用目光去瞟不远处的崔夙。

　　“不管是否有变，如今都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事。”对于时下各式各样的议论，鲁豫非自然是了若指掌。但是，他位在国相，倘若轻易表示态度，很容易引起朝中更大的动荡。因此他立刻用最严厉的目光瞪了那个发话的中年官员一眼：“太皇太后危在旦夕，这种时候，自然是先要保证朝堂无事。至于那些有的没的，想都不要想。”

　　崔夙自然不知道那个小圈子当中已经发生过一次争论。站在陈诚安面前，她所能看到的就是对方眸子中那股无论如何掩饰也挥之不去的怅然。想来陈家昔日那么一个大家，如今幸存于世的也就只有陈诚安这一支。太皇太后再这么一倒，陈家就真的靠山全无了。

　　陈诚安虽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是独自面对一切压力，年老的他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长公主，陈家日后便要倚靠您了。”陈诚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然低沉，却听得出几许斩钉截铁的味道，“我教女无方，以前更是多有得罪，还请长公主看在一脉相承的份儿上，今后多多照应。朝堂上的事情，我一定会竭力周全。”

　　从陈诚安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并非第一次，但是，崔夙这一回却听出了更多的凄惶。没有了太后，陈家便犹如无根的浮萍。再加上当今皇帝和陈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不由得陈诚安不心生疑虑。此时此刻，她身边并不止陈诚安一个，还有徐肃元等人，而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些，足可见陈诚安的心意。

　　“陈相放心，治国当以文武之道，就算他日皇上主政，也绝对会记得这一点。陈家之中还有后起之秀，你也不必过份操心。到了皇上需要选择太傅的时候，我也会竭力选择天下贤良，让皇上从小便循着正道。”

　　刚刚说完这句话，崔夙便看见侧门那边出来几个宫女，遂向身旁众人打了个眼色。须臾，便听得一个小太监高声叫道：“太皇太后有旨，诸位正殿朝见！”

　　太皇太后正位御座。众人朝见礼毕，几个有心人便看到太皇太后面色红润，不觉全都在心里犯起嘀咕，怀疑起太皇太后重病的传言是否属实，暗自骇然的也不在少数。

　　毕竟，这些时日能够获准进入慈寿宫的不过崔夙等寥寥数人，就连宰相鲁豫非等人都未曾允准。倘若太皇太后真的没病，那么岂不是……

　　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太皇太后就知道大多数人都在想什么。果然，很少有人想到她是色厉内荏，大多数人都以为她是在装病。很好，只要这样，她的雷霆手段就不会遭到多大反抗了。

　　“兵部尚书冯万深，吏部侍郎蔡准！”

　　忽然听到太皇太后亲自点出两个人的名字，大殿下头顿时有些骚动。而被点名的两个人在愣了一愣之后慌忙出列，诚惶诚恐地弯下腰去，心中连连叫苦。

　　“哀家病倒的这些天，你们两个很有能耐啊！身为六部重臣，一个月告假的日子居然有十几天！你们当的什么官，管的什么事！”太皇太后猛地用手一砸扶手，声音提高了一倍不止，“指望哀家早死是不是？不把镇国长公主放在眼里是不是？既然是养病，你们怎么还有时间会见官员，怎么还有时间跟朝廷亲王和那些国公眉来眼去！”

　　咆哮一般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缩，更不用说直接面对太皇太后怒火的那两个人了。几乎是一瞬间，两人便同时跪倒在地，讷讷难发一词。眼见如此雷霆大怒，就连清楚太后状况的崔夙也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原来，太皇太后发怒起来的威势竟是如此惊人的。

　　“哀家是老了，是不中用了。但是，诸卿如果记性好的话，应该还记得哀家上次说过的话！至少有一件事哀家是不会忘的，那就是杀人！”

　　再一次重重捶了扶手之后，太皇太后终于淡淡地道：“冯万深，蔡准，你们都回去吧，不用再在这里站着了！”

　　虽说这一次没有再声色俱厉，但是谁都能听得出那话里头的刺骨寒意。所谓的回去，只怕不到一天就会有禁卫前去拿人。若是流放岭南只怕还有回圜余地，但若是直接编排一个罪名处死……太皇太后用这种法子杀的人，难道还少么？

　　见两个昔日同僚如同活死人一般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拉出去，大多数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原本想出来求情的崔夙在心中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两个人的行径她也不是不知道，能够在那种时候还心存侥幸的人，只怕在关键时刻更加指望不了。为了救这样的白眼狼而让太后最后一次强撑白白浪费，那就太不划算了。何况，这并不是计划之内的事。

　　由于这一变故，众人自然而然地噤若寒蝉。接下来的一连串人事处置便没有任何人反对。太皇太后足足说了一刻钟方才停下了话头，然后又环视了众人一眼：“皇帝如今还小，但再小也是皇帝。诸卿当初读书的时候，应当全都读过春秋左氏传，既然如此，君君臣臣的道理不用哀家再挑明了！如果没事……”

　　听到太皇太后起了这么一个头，崔夙立刻站了出来。这是当初早就说好的事情，但是，当群臣听见崔夙说，早日正位任贵仪，并册封已故永乐公主为永乐长公主的时候，全都大吃一惊。再看太后阴沉的脸色，谁都认为这一次就连崔夙也难以讨好。

　　“任贵仪出身微贱，只要哀家还没死，这皇太后之议就用不着再提。至于永乐……当初因为她是舍身救父而死，孝行可嘉，所以哀家才破例封她公主，葬入陵寝，这已经是额外的加恩，若是册封了长公主……”

　　“若是册封了长公主，天下人便会更知道孝行可贵！”崔夙立刻接上了话头，郑重其事地下拜道，“自从我朝太祖以来，便一直以孝治天下，所以才能让天下臣服。如今永乐公主孝行天下皆知，不旌表何以为天下楷模？请太皇太后三思！”

　　“迂腐！”太皇太后哂然一笑，忽然仿若自语仿若取笑地冷哼道，“只怕别人未必承你的情！也罢，此事哀家也不便驳了你的面子，就准了你，但仅此一回下不为例。治国之道，并不是一句孝道就能够解决的。”

　　一句准了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在心里起了疑惑。紧接着，太皇太后少不得又是一阵告诫，到了最后，六部官员和大多数其他中枢官员便纷纷退出，只剩下鲁豫非陈诚安等寥寥数人，显然是还有事要吩咐。

　　而等到大门重新关上，太皇太后便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哀家用过多年的人，无论品行或才干都是靠得住的。除去那两个人，朝中还有不少作祟的人没有消停。北疆战事在即，哀家不愿意在内里大动干戈，各位身为宰辅重臣，便须多多用心了。”

　　这样的官样文章，鲁豫非自然领头答应。而接下来的几句话却让他们全都愣在了当场。

　　“这几天要请诸卿直接住在外朝了，无论是拟诏还是下达都需要从各位那里过手，再加上还有很多其他事情，也许要各位日夜轮班。”

　　住在外朝？

　　此时就连崔夙也愣了，刚想开口问个究竟，却接到了太后意味深长的目光，思量再三只得按捺了下来。而鲁豫非等人虽然全都是一片糊涂，但这种时候也只得满口答应。等到齐齐出了慈寿宫，才面面相觑了起来。

　　太后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夙儿，你记住，心肠该狠的时候就要狠，千万不能因心慈手软而坏了计划。”在崔夙充满疑问的目光下，太皇太后面上的笑容愈加森冷，“哀家还有两个时辰，但外头的事情，大约已经做起来了。你过来，有几条我一定要嘱咐你！”

　　夕阳渐渐落山，在天空映下血色的残红。落日之下，深宫渐渐安静了下来。

　　夜晚的皇宫显得格外幽静。白日里恢弘高大的宫殿，此时却在月光下投出大片大片的阴影，带来一种更加凝肃凄冷的气氛。无论是外朝还是内朝诸殿，除了御花园之外，向来不种大树，为的就是防止有人行刺。而到了夜间，那一队队巡逻的禁卫也渐渐多了起来。

　　崔夙简直不知道自己用什么心情出的慈寿宫。往日向来驭下宽和的她头一次声色俱厉地驱逐了那些侍卫和宫女，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那冰冷的青石地上。十天之内，所有的政令将一改之前从宣政殿下达的惯例，全部从慈寿宫发往天下。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表象！那个让群臣畏之如虎的人，那个镇压朝堂最重的一尊佛，已经不在了！而且，她居然还不能流露出一丝半点的悲伤，因为她还要配合已经不在的太皇太后演最后一场戏！

　　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刻会来得那么快!

　　前一刻，太皇太后还在拉着她的手追忆往事，而后一刻，那双刚刚还温暖有力的手却在一瞬间冰凉无力。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眼睛变得涣散无神，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她的手中滑落，眼睁睁地看着那最后一声叹息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口中。

　　从现在开始，她再也没有那个可以在疑难时提供建议的老师，也没有那个在伤心失望时给予慰藉的外婆。无论从血缘还是从亲情，那个待她最厚、爱她最深的人，已经撒手西归，从此之后，阴阳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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