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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娘亲悠悠的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了无限的怅然,隔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道,“还没有回答娘亲,你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么?”

  “孩儿知道的。”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跪在了地上,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孩儿定会好好听师父的话,用心读书写字,要为娘亲争气,做个让父皇看重的孩子。”

  “混账!”娘亲忽然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重重的打翻了他手中的药碗,“谁让你争气了!”

  娘亲有些气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想要气死我么。”

  他惶恐的跪在地上,“娘亲消气。孩儿知错,孩儿知错……”他反复的说着,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娘亲不许你争气,不许你才华出众,”娘亲俯在病榻上,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别怪这样约束你,娘亲只要你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只要你庸庸碌碌,毫无才干,再加上又无娘亲的支持,没有人会把你作为敌人,你就能平安的活下去。”

  彼时他尚不明白娘亲话语中的含义,却牢牢记住娘亲的每句话。他握紧了娘亲枯瘦的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娘亲这一世,没有扫描遗憾,唯一没有看到的是你的平安长大,”娘亲的目光霎时黯淡了下来,手亦轻轻的松开,“娘亲多么想看到,娘亲的厚儿快快长大,长的高大威武,将来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生下许多乖乖的小官官……”

  娘亲的话音越来越弱,渐渐的气若游丝。娘亲说的久了,有些困倦的闭上了眼,却轻轻咳嗽一声,用手帕抹去痰迹。

  他分明看到,母亲唇边有一丝血痕。

  他愣了一愣,忽然站起身来,急急的叫着,“娘亲,娘亲,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找父皇来,去找最好的大夫来……”

  永宁宫外,处处都是大红的宫灯挑着,雪地里铺满了防滑的石子,不远处的歌舞丝竹声透墙而来,他这才想起,宫里怕是要过年了。

  他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了,娘亲为自己遮蔽了这么多年的风雪。终于轮到自己该为娘亲做些什么了。

  他秉着这个念头,匆匆的奔到景仁宫门口,却见卢娘娘宫里的宫女春芳正抱着父亲的龙靴出来。

  “父皇可在里面么?”

  “皇上怕是已经歇下了,娘娘吩咐过谁都不能打扰。”春芳犹豫的说道。

  “春芳姐姐,求求你了。我的母妃病重,我想请父皇过去看看。”他小大人似地站在雪地里,只是哭声哀求着。

  春芳面上划过一丝不忍的神色,迟疑的说道,“好吧,我进去试试,不一定能成……”

  过了一会儿,春芳却被几个内侍拖出来的,其中一个用尖利的公鸭嗓说道,“宫女春芳,擅自打扰陛下休寝,掌嘴五十。”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内侍把春芳摁在雪地里,左一掌右一掌的框得她嘴角都是血渍。他骇得呆了,却见春芳望着他叫道,“小王爷,还站在那儿作甚么,求陛下是行不通的,不如去求皇后……”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内侍冷笑一声,巴掌框得更响了。

  他呆了一呆,拔腿便往坤宁宫跑去。

  那晚的雪很大,漫天铅云堆积,片片如鹅毛般落下,不多时地上就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吧,宫里的廊道上都没有清扫,他浅足的靴子陷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迈的弥足辛苦。

  待他奔到坤宁宫门口时,却见朱门紧闭,宫门前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大声的喊着,“皇后娘娘,我是载垕,我的母妃病重了,请您派太医去瞧瞧她……”

  他喊得声音很大,只是那晚的风声更大,呜咽中吞噬了他的声音。待他喊到声嘶力竭时,宫门终于打开了,却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秀气的月白衣裙上绣满了栀子花的图纹。

  “怎么是你。”他瞬时愣住,这小姑娘却是那年在卢靖妃娘娘宫里见过的那个,想不到她竟是皇后宫里的小宫女。他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连声问道,“皇后娘娘在里面么?”

  小姑娘歪着脑袋望着他,也不说话。

  “你是还在记恨那年我拿你鞋袜的事?”他蓦然心头火气,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恼怒的神色。却咬了咬牙,心知无望,顿足就往回走去。

  “载垕哥哥,你这么负气走了,你的母妃可怎么办?”那小姑娘脆脆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他浑身一震,转身只见那小姑娘头也不回的望宫室内走去。他再也来不及多想,跟随着那小姑娘便往里走。

  他从来没有来过坤宁宫,并不知道这里的宫室如此高大,却又为何会这般沉寂。也不知道在空荡的宫室里转了多久,小姑娘推开了一扇门,轻声的走了进去。他愣了一瞬,也跟着进去。

  这里与娘亲的佛堂似曾相识,壁上供了一尊佛像,一个端庄的缁衣女子端坐在壁前,却是闭着眼在打坐。

  “皇后娘娘,请您救救我的母妃吧,她如今缠绵病榻上,父皇在卢娘娘的宫里,也不肯去看她。”他刷的就跪了下来,早已是满脸的泪痕。

  过了许久,那拿着念珠的手才顿了下来。只听方皇后清清淡淡的说,“起来吧,载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的娘亲自有她的缘法。我如今已是出家之人,不会再插手去管这些事了。”

  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方皇后只是默然的捻着念珠,并不再说话。他不由又着急起来,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

  “母后,您常教导茗儿,要仁慈的对待万物。出家人有好生之德,如今杜娘娘遇到了危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呢。”站在一旁的小姑娘忽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很是动听。

  方皇后沉吟良久,却是淡淡吩咐道,“罢了,传我的懿旨,遣太医院的徐医正去永宁宫。务必要用最好的良药,尽最大的努力。”

  他的双膝一软,重重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额上都磕出血来,颤声的谢着皇后娘娘的恩典。方皇后却又入定一般的默默念经。还是那个叫茗儿的小姑娘一把拉起了他,着急的拉着他往太医院跑去。

  徐医正的医术果然高超,然而娘亲的病却是入了膏肓,仍是如何调治,也是回天乏力。

  新岁过后的第一个清晨,他如往常般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踏入娘亲的房中问安,却见母亲合目躺在病榻上,并不说话。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的奔到母亲榻前,小心翼翼的跪在床侧,抱着一点希望的轻轻摇着母亲的手臂,柔声唤着,“娘亲,娘亲,我是垕儿,来服侍您喝药了。”

  娘亲的身子冰冷冰冷的,哪里还有一丝气息。

  他只觉得天崩地裂,汤碗瞬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世上最疼爱他,最关心他的娘亲去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像娘亲那样搂着自己,抚摸着他的发髻,唤一声“垕官官”了。

  他曾经多么的顽皮,多么的叛逆,多少次让娘亲深深地垂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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