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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那女孩却咯咯直笑,“载垕哥哥,别生气了,你转过头来,我剥莲子米给你吃好不?”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天上的百灵鸟一样好听。他略微有些消了气,转过头去,却见她哪里是在剥莲子米,只是把莲蓬窝在手里,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却伸足到水里,重重的把水拨到他身上。

  冷不防被浇成了落汤鸡。他气的站起身来,拿起了小姑娘放在地上的鞋袜,扭头就走。

  她可着急了,在后面大声的叫着:“喂,你别走,你别走……载垕哥哥,茗儿错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茗儿真的给你剥莲子米呢。把茗儿的鞋袜还回来……”

  他头也没有回,可心里却第一次刻下了这个名字,茗儿,他有些气恼的想,这该是卢娘娘宫里的哪个小宫女吧。

  然而卢娘娘生的那个小妹妹没到满月就夭折了,听说是染了时疫,可怜连名字都没有起,就匆匆的被从东华门抱出宫去,埋在了太液池北面的禁苑里。

  娘亲对此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却禁足不让他再往景仁宫去。他于是只能呆在御花园里玩,却意外遇到了一位很年轻美貌的娘娘。这位娘娘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娘亲的柔软声调,她说起话来又快又脆,像金铃一样动听。初次见面时,这位娘娘拿出了些果子糕饼给他吃,不过娘亲常常叮嘱,不要吃别的娘娘给的吃食,他只能咽咽唾沫,略带羞涩的扭头跑掉。那位娘娘也并不着恼,下次看到他时,依旧面上笑笑的,很高兴地给他讲孙猴子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鼓起,人也圆润了许多。

  他听到别的掌事的宫人们毕恭毕敬的给这位娘娘请安,唤她“曹娘娘”。他蓦然知道,这就是小宫女口中比娘亲还要好看些的那位曹端妃。没来由的他有些生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曹娘娘穿的衣衫真个别致,头上的明珠又大又圆,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曹娘娘柔声告诉他,有个小娃娃在她的肚子里。他很好奇,忍不住悄悄的伸手摸了一下,心中只是奇怪,这么大的娃娃怎么会在肚子里,平时它吃什么、喝什么呢?

  他赶紧跑回去问了娘亲,难得的看到卢娘娘也在娘亲的屋子里坐着,两个盛装的女子愁眉相对,浑然都是一脸郁郁寡欢。娘亲看到了他,总是会露出笑容,虽然这次,她的笑容有些苦涩,“垕儿,去哪里玩了,怎么满头都是汗?”

  “我去御花园找曹娘娘玩了。”他踮起脚去桌边提起大大的茶壶,咕咚咕咚的直接对着嘴灌了好大一口,又扭股糖似的钻到了娘亲的怀里。

  “娘亲,曹娘娘说她肚子里住了个小娃娃,这是真的么?”他忽然觉得娘亲帮他擦汗的手一滞,不免有些奇怪的抬起了头,“娘亲,曹娘娘是骗我的对不对,像载圳那么大的娃娃,怎么可能钻到曹娘娘的肚子里去呢?”

  “杜妹妹,有些话我实在要说,漫说我们受些委屈,让她渡承圣宠,这些都忍了去。可如今她的气焰也太嚣张了些,用修道的法子迷惑着皇上,别说是我们了,这半年来,皇上就连方皇后那里也一次都没去过,要是她再添个儿子,怕是我们连活路都没有了。”卢靖妃忽然说话了,“妹妹,我们是同日进宫的,感情最好不过。我们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总该为了垕儿、圳儿做些打算。”

  他睁大了眼睛,听不明白卢娘娘在说什么,只觉得娘亲搂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年一个深秋的夜里,父亲照例是不会来的。娘亲心神不定的坐在床边,哄着被子里的他入睡。

  “我要听曹娘娘讲的那个孙猴子的故事。”他迷迷糊糊的说。

  母亲的脸上瞬时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依然温柔的给他讲着故事,他却始终清晰地记得,母亲那晚讲孙猴子的故事讲错了许多。

  他在睡梦中听到有人重重的在敲宫门,平日里最重形象的娘亲好像连鞋也没穿,飞快的就奔了出去。

  只听宫里顷刻间锣鼓大作,外间的火把宫灯都亮了起来,他听到窗外有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大叫着,“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垕儿,快睡吧。”娘亲走回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他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小脸,轻声问,“是父皇出事了么?”

  娘亲却摇了摇头,坚定的说,“不会的,你的父皇不会有事的。”

  果然,如娘亲所说的,父亲并没有事。

  父亲是在熟睡中被十几个宫女用绳子勒住脖子,谁知慌乱中绳子却打了结,父亲只是昏迷了过去。三天后,父亲醒了过来,这些宫女已被盛怒的方皇后下令凌迟处死,连同他最宠爱的曹端妃也因指使的罪名而被乱棍打死。父亲大是震怒,重重的斥责了皇后,又雷厉风行的处理了许多宫人,连同皇后宫里最得势的太监也被拉出去如法炮制的乱棍打死。宫里一时间腥风血雨,人人见面都屏息止言,气氛甚是冷清。

  事件中唯一因祸得福的却是卢靖妃,她因为及时的与皇帝站在同一战线上,谴责了皇后公报私仇的做法,又在皇帝刚刚失去宠妃时,主动来安慰了皇帝受伤的心灵,而迅速得宠,景仁宫瞬时热闹起来。

  与之一墙之隔的,仍然是冷冷清清的永宁宫。

  他忽然觉得,娘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她的脸上不再有温柔和蔼的笑意,却变得心神不宁起来。吃的东西很少,人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往昔白嫩的面上如今都是憔悴之色。

  卢娘娘来看过娘亲几次,他躲在门后偷听,隐约听到卢娘娘轻快地笑,“……杜妹妹。我说件有趣的事给妹妹听吧,宫里的人说,那贱婢死的时候浑身是血,口里还不断地叫着‘陛下’,‘冤枉’呢。那孩子也活活被打了下来,掌棍的太监招供说,打下的孩子都是个完整的人形了,约莫着还是个男胎,阿弥陀佛,妹妹你说,皇后是不是作孽啊……据说现在皇后已是皈依了佛门,整日里只是打坐吃斋,可她怎么洗的清自己手上的血迹呢。”

  ***

  卢靖妃走后,娘亲撑起了骨瘦如柴的身体,坚持着在房里设了个小小的佛堂。从此她终日只是一身缁衣的端坐在佛堂里,宛如坐定一般。

  父亲也曾来看过娘亲一次,娘亲只闭着门不见,隔着门请罪道,“臣妾一心只在佛门,愿日日夜夜为陛下和皇儿祈福,不敢承恩受宠。请陛下见谅。”

  他就躲在门后,看着父亲一次次带着希望而来,却又是每每盛怒之下拂袖而去。终于有一日,父亲的脚步绝迹于永宁宫。

  永宁宫终于成了一个永远冷清宁静的地方。再也没有人会来踏足一步,就连和娘亲曾经交好的卢娘娘也绝足不来。宫里下了道旨意,削去了娘亲的妃位,赐号永宁。随着旨意而来的,还有一座御赐的金佛龛。

  他看着母亲含泪打开了佛堂的小门,身上的缁衣早已除去,只身着最简单的宫装样式,依然如从前般打扮。他冲到母亲怀里,紧紧地抱住母亲,却感觉到有一行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发间。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待到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娘亲终于病入膏肓,缠绵病榻。宫里只派了个太医院里侍药的小医监,隔几日送上些风寒的汤药来。他只是发愁,便要去宫里闹。娘亲却拦下了他,不许他去。

  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每日端着汤药,恭敬地侍奉在母亲身旁,一点一点的给母亲喂着汤药。

  “垕儿。”娘亲忽然喘了口气,声音嘶哑的说道,“若是娘亲不在了,你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么?”

  “娘亲不会有事的,”他捧着汤碗的手有些发抖,“娘亲还要垕儿,娘亲还要父皇,娘亲怎么舍得抛下我们。”

  “你父皇,他怕是早已忘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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