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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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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几件换洗衣服,这大半年来自己也未添什么东西,她一一包好,依旧是很轻巧的一个小包袱。一瞥眼却见适才换衣时把腰间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牛皮酒囊遗在了床上,她想了一想,怕带着出去时打眼,便珍而重之地包好,顺便再把床铺检查了一番,在床头意外地寻到那日朱三扔下的那块玉佩,也一并包了起来。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包袱,便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家当,只影而来,轻装而去,在这个琉璃世界的奢靡生活,就像是水上轻轻滑过的一片落叶,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转眼便将要轻飘飘地离去。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青云宫里,总觉有些清冷怕人,她似受惊的兔子般竖着耳朵,神经绷得紧紧,窗外偶尔有雀儿扇扇翅,踏断一截枯枝,都如轰然钟鸣般震动着她的耳膜。眼看着窗外夜幕一丝丝落下,空中渐渐弥漫着一派霜冷的陌生气息,她忽然对身边的一切产生了一种不切实的难舍难分。伸手抚过檀香木几,上面摆着一张镂凤嵌碧妆奁,里面的胭脂盒早已空了数月。说起来早就想为嫣儿去讨盒胭脂,初起时是无人搭理,后来嫣儿位高权重住在永寿宫时,自然也不缺胭脂水粉用,一来二去竟延误到今。 她心底忽然划过一丝愧疚,轻轻移开妆奁,却看其下压着一张素白薛涛笺,上面是嫣儿熟悉的字迹,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着《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随意看去,满纸只见“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常应物,真常得世,常应常静,常清静矣……”的句子,后面还未抄完,想来是嫣儿清早起来的功课,抄了一半便接到了阿保送来的春联,因此就搁下了。 这样的经文读得久了也会移人心气吧?她默默地想。作为一个21世纪的新时代女性,她实在无法理解五百年前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道教如聆圣明般的痴迷,这些日子来看多了嫣儿抄经度日,她几次开口想劝,还是咽下。眼见不过几个月的工夫,桌边的柜子里堆放嫣儿抄的道经,已是摞有尺高。 8.人间无计是情伤 慈颐宫内,张德见人都来齐落座,轻轻击掌,示意可以开宴。几个小宫女手捧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各人面前的檀木矮几上便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宫廷菜肴大多造型精美,这一桌子的姹紫嫣红,甚是好看。韩太妃举箸拣着身边最近的一盘万年金枝鱼尝了一筷,却皱起了眉头。 “太妃娘娘,可是用得不如意?”翁氏坐得近,一眼便看到太妃的神情。 韩太妃有些歉疚地摇摇头,口中却笑道:“人老了,总是会想念小时候家乡的饮食。这些菜肴虽然丰盛,却反而吃不惯了。” “宫里可是没有好的朝鲜厨子?”翁氏奇怪道,“如果是这样,儿臣去民间帮太妃娘娘留意看看,如果有好的朝鲜厨子可以寻来。” 张德在旁眼珠一转,谄媚地插口道:“说起来,宁妃娘娘前几日进的炙煮,很是合太妃娘娘的口味,那天还多用了两碗黍米饭。” 韩太妃被张德提醒,笑着看向嫣儿,道:“那炙煮很是美味,宁妃宫中还有这样巧手的厨子。那天便说要好好赏赐宁妃的孝心,哀家老糊涂了差些忘了。不知道那厨子今日可还能来做一份炙煮?” 嫣儿张口结舌,心中盘算不定,正欲站起身来找个理由推辞,忽听殿外一个熟悉的人声道:“炙煮?儿臣也想尝尝这味道。” 韩太妃听到这声音,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一听到有好吃的便往太妃娘娘这儿钻了。” 嫣儿和翁氏姐妹听到这声音都是一惊,不免一喜一忧。抬眼望去,身着绛色倭缎绉绸团龙袷朝袍,气宇轩昂地走入殿来的,不是裕王是谁。 夜渐渐深了,凤花依旧独自坐在青云宫内,忽听轻轻几下叩门声响,一片寂静中却显得很是响亮。她心内一阵慌张,挽着包裹便匆忙奔去打开殿门,却见是张居正站在门外,身后还有一个垂着头的宫女,虽然看不到容貌,但见她身材窈窕,却很是眼熟。 “你是……”凤花细细向那宫女看去,猛地发现居然是曾经和自己同住过一屋的春兰。 那宫女听到她的声音亦是一惊,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只叫道:“凤花。谢天谢地,可算又见到你了。” “怎么会是你?”凤花又惊又喜,自从分别之后一直颇为惦记着这个好姐妹,一直以为她早就嫁人去了,却不想还能再见面。 张居正也未曾想到她们会识得,倒是一怔,也不便多做解释,只是轻声道:“那边宴会怕是开始了,抓紧时间走吧。” 凤花看向春兰,见她一副宫中侍女的打扮,看来今日入宫来顶替自己的宫女便是春兰了。她心中有千百个问题要问春兰,却听春兰催促道:“你快些去吧,一切张先生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忽听远处一众人的脚步声嘈杂,三人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雪中走来一队人,都打着灯笼。凤花脸上霎时变色,深更半夜为何会有人来这里,心中只道是被识破,便欲拉了春兰进去藏身,却见张居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打着手势示意让她镇定下来,见机行事。 她手里挽着包裹,焦急不安地等着,抬眼见张居正眼中墨色如故,并无异常,心中略有几分安心。再看身边的春兰,亦是神色平静,容颜清秀如旧,只是眉间多了几分沧桑空茫之感。 那雪中的一行人终于走了过来,凤花借着灯光看清,领头那人便是下午来过的张德,心中更是忐忑,不知是否嫣儿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张德抬头也是愣住,未想到青云宫门前竟然站了三个人,一个穿着裕王府侍女的衣衫,一个却是宫中侍女的打扮,还有一个年轻的青衫书生,没有穿戴官服,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级来头。 裕王妃与翁嫣儿是亲姐妹,宫中有往来也是常事,张德只当是裕王府来送东西的宫女内侍,也不敢得罪,朝他们一躬身行礼,点头笑道:“咱家打搅了。敢问哪位是凤花姑娘?太妃娘娘有旨意现在便传过去。” 凤花脸上色变,抬眼便向张居正瞧去,却见他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脸上神情如故。张德话音刚落,只见春兰向前一步,黑暗中瞧不清神色,只是声音异常平静,“我就是凤花。” 眼见春兰随着他们愈行愈远,黑夜中渐渐光影消没,张居正轻轻拿过凤花手里的包裹,声音中多了几分喑哑道:“走吧。” 筵席上觥筹交错,一片歌舞升平如旧,嫣儿心中却多了几分忐忑。算起来张居正带着那王府侍女该是见到了凤花,可不知张德现在去传旨,又会带回谁来。若是带回凤花还好,若带回的是个陌生宫女,到时候不知道姐姐和裕王会有如何反应,万一事情败露,嫣儿简直不敢想下去。明代宫廷规矩甚严,宫女无故不得出宫,一旦发现宫女外逃,无一例外行刑杖毙,便是病死也须病死在宫内的治所中。 裕王不动声色地向嫣儿斜觑了一眼,频频向韩太妃举杯敬酒,口边却是噙着笑道:“孙儿三年未来看望太妃娘娘,这第一杯,是孙儿的自罚。” 韩太妃闻言眉开眼笑,说道:“三儿小时候与哀家最是亲近,哀家如今再看到三儿,仍然未脱小时候的模样。” 裕王一饮而尽杯中佳酿,却又给身边的翁氏满斟了一杯。翁氏受宠若惊,回眸望他,却见身边从来都对自己冷淡的男子,不知何时竟然轻轻携起了自己的手,一并拿起酒盅道:“这第二杯,是孙儿夫妇一起敬给太妃娘娘的。”裕王说着微微挑起了眉,神色仍是淡淡,“孙儿的这段好姻缘也是太妃所赐,如今我伉俪第一次来见太妃娘娘,这杯如何能不敬过。” 殿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惊,人人都知裕王夫妇不睦,这段姻缘“怨”多“谐”少已非秘事。便是翁氏自己也吃惊不小,她迫着自己演着夫唱妻随的戏,却不免饮完酒后轻轻低下头去,眼角噙出泪来。听裕王如此说,韩太妃一愣后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笑得颇有几分不自然,只说道:“哀家入宫已历两朝,人老了半截入土,也别无他愿,最想看到的,便是你们这些小儿孙们和和睦睦……三儿这些年不来慈颐宫,哀家只道是因为茗儿的事有怨于……” “这第三杯,”听到韩太妃提到这个名字,裕王蓦地瞳色变深,轻轻松开了翁氏有些僵硬的手,语气更见冰冷,“孙儿要为了……” “凤花姑娘到了。”匆匆走进殿来的张德大声地禀报道。张德抬起头时,却发现周遭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茫然地环顾一番,只见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有怜悯、有庆幸,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求援地向中间的韩太妃望去,却见一片寂静之中,韩太妃轻轻地颔首,表情中却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解脱,“宣她进来。” 夜色深沉,宫里熄尽了烛火,一个人影也无,天边的孤月早已隐入浓厚的云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跌跌撞撞地奔走在深深宫闱中,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是唯一可以抓住的希望。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中,深深浅浅,仿佛踩在云里。 要离开,一定要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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