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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席上众人见嘉靖天威震怒,都有几分惶恐,各自噤声屏气。嫣儿因为事因自己而起,眼见姐姐跪在地上请罪,也不敢出言半句。

  严嵩见状,抚着白须,见张居正这小子不识抬举,居然自寻死路,倒免去了很多麻烦。而裕王与自己多有不和,此时见野火烧到裕王身上,心里很是高兴。一片寂静中,却听有人叫道:“陛下。”声音铮铮然很是悦耳,严嵩抬眼看去,却不知何时,仙风道骨的蓝真人已从人群中走出,对嘉靖躬身一礼,朗然道,“陛下,今日九月九,乃是重阳佳岁。九者,尊之数,更是修炼体玄最佳之时,辰酉合化金,巳申合化水,贫道算过,今日申时三刻,乃吸天地灵气,修玉阳真道最妙的时辰。陛下切勿耽搁了吉时。”

  在嘉靖心中,炼丹修仙乃是第一等的大事,此时听得蓝真人如此说,自是天大的事都要抛在脑后,只唯恐误了修炼的吉时,甚是焦急,忙站起身来,连声说道:“真人指教的甚是,快快起驾回宫……”

  眼见一场天大的祸事,便这么消解了,众人都唯唯诺诺地跟在圣驾后离开,景王心中不甘,狠狠地瞪了蓝真人一眼,起身拂袖而去。渐渐的,人群都已散尽。

  “你过来,去把桌上收拾了。”一个执事太监匆匆走了过来,见凤花穿着普通的低等宫女服饰,腰间又无令牌,以为她是粗使的宫女,便安排了她去收拾筵席上的杯碟。

  留下来收拾残席的宫女见她瞧着面生,都有些欺负她。宫里做事,下人之间原有许多门道,譬如此时,一起做事的宫女们原都互相熟识,都偷懒地拣着抹桌子的活去干,却有一个貌似有些头脸的宫女,拿眼斜看着凤花,板着脸吩咐道:“你去把这些杯盏都拿到山后清涧里洗了,可仔细些,莫把这些贵重的器皿摔坏了。”她话音刚落,旁边几个宫女都相视偷笑着。

  凤花也不知有诈,费力地端着十余个酒盏向山后走去。山路崎岖难行,凤花端着的酒盏都是金铜所制,甚是沉重,这一路走得颇为艰辛。所幸绕过一块大石,便看到一条清溪汩汩从山间流出,水色清澈见底,溪中白石洁净可爱。山阴处寂静无人,从适才热闹的筵席间来到这冷冷清清的地方,霎时有如隔天日的感觉。暮色轻轻笼罩了山林,万籁俱寂间,只有飞鸟投林之声。

  凤花挽袖蹲在溪边,她本不惯做这样的活,不留神溪水濡湿了鞋,脚下全湿透了。九月天气已有些凉意,溪水凉丝丝的很是刺骨。

  “这水里凉,快站出来。”忽然有一只大手按在了她的手上,凤花吃惊地回过头去,却见朱三皂衣青衫地正站在背后,一手拈起了污秽的酒盏,皱着眉头说道:“是谁让你做这些下人的活?”

  凤花脸上一红,轻声道:“我本来就是个下人,做这些活是应该的。”说着,她拿过朱三手中握着的酒盏,浸在溪水中细细擦洗着。

  “他们难道不知道你是翁宁妃身边的人吗?”他声音不高,却有些怒意。

  “那又如何?”凤花心绪纷乱,微微垂下头去。

  朱三一把扯过她浸在冰冷溪水中已经通红的双手,怒声道:“我偏是看不得你做这些,跟我走。”

  “跟你又能去哪?”凤花微微使力,挣脱了他的手,却不看他。

  朱三怒气更甚,一眼瞥到她的双足都浸在水中,更不免有几分心疼,一伸手便把她扯了过来,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他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含着怒意,“这宫里有什么好,偏你这般死心塌地不愿走?”

  “我会走的。”她呼吸一滞,不能忍受他逼视的目光,放软了声音,低下头去,“只是现在还不能走,我有些事还没做完……”

  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望着眼前女子半垂秀面,眼前的这一切,仿佛似曾相识。他自失地一笑,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松开了女子的手腕,两人近在咫尺,只是瞬时如同隔了一重生死的距离。静默半晌,他方涩声道:“不说这些了……把鞋袜除了吧,都湿透了,会有些冷的,等会儿鞋袜干了我再送你回宫去。”

  山涧旁燃起小小的火堆,噼里啪啦地烧着枯枝叶,爆得火星乱蹿,围在火堆边的两人却都是无语相对。

  夜里下了钥,嫣儿依旧没有回青云宫来,看样子又被留在永寿宫了。凤花刚回青云宫正准备安寝,忽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凤花姐姐,快开门哪!”听声音似乎是阿保,只是声音格外急促。

  凤花燃了一支膏烛,口中应着“就来”,披衣起身去开门,却见阿保肩上伏着一个满身血迹的女子站在殿外,那女子看上去已昏迷过去,芙面俏丽,星眸睫长,不正是嫣儿吗?凤花大惊之下,和阿保一起搀扶着嫣儿到床榻上,却见嫣儿兀自昏迷不醒,粗粗检查身上,见她只着了一件薄衫,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鞭痕血迹,伤痕交错,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凤花看得不忍,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保满面惊恐,不似平日里顽皮的样子,急急说道:“入夜的时候,皇上在永寿宫打醮,娘娘和蓝真人原在旁陪着,不知怎的,皇上突然晕了过去,娘娘急忙传太医来,施针煎药,皇上却至今没醒。后来张淑妃娘娘赶来了,见状大为怪罪宁妃娘娘,命内侍抓了蓝真人,还对宁妃娘娘施了鞭刑。后来来了许多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都围在永寿宫里,师父见宁妃娘娘被打得半死,扔在殿外没人管,便命我偷偷把她送回来。”

  凤花瞧着床上的嫣儿满身伤痕,早已坠下泪来,问道:“可有什么伤药能给她用上吗?这会子怕是所有太医都集中在永寿宫了,宫里也找不到个大夫。”

  “没有太医的方子,拿药恐怕是难了。”阿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师父命我把娘娘送回来时,偷偷塞给我的,说是疼到万不得已时,可以抹在鼻下,止疼能有奇效。”凤花接过瓷瓶,疑惑地打开,见是研得细细的黑色粉末,闻起来隐隐有些刺鼻,阿保说道,“我可不能久待下去了,得赶紧回去复命,姐姐好好照顾娘娘吧。”

  凤花点点头,感激道:“宁妃娘娘这条命是你们救的,我替她多谢你和你师父了。”阿保干净利落地还了个礼,也不多话,便起身出去。

  “先生……笛……笛子……”床上的嫣儿轻声念叨着,面色越来越红,兀自昏迷不醒,额头滚烫,发起了高烧。凤花守在床边,拿湿帕子浸了井水,覆在嫣儿额上,却怎么也退不去嫣儿的热度。眼见嫣儿虽然睁不开眼,却紧紧皱着眉,看上去似在忍受极大痛苦,凤花再也没有办法,伸手打开了阿保拿来的瓷瓶,用小指盖挑了一些放在嫣儿鼻中。

  嫣儿轻轻呼吸了一下,慢慢安静下来,面部表情亦舒展了许多,只是额上依旧烫得怕人。眼见湿帕子拧了一把又一把,高热依旧不曾退下,隔不了多久嫣儿又开始说胡话,拧着眉翻来覆去地闹,看样子身上的疼痛又反复了。凤花无计可施,只得又挑了那黑色粉末替她止痛,眼见一两个时辰过去了,嫣儿的病情竟无半点好转,那瓶粉末却用得几乎见底了。凤花忙得手足无措,眼见嫣儿烧得迷迷糊糊,又开始低低哭泣着说胡话了,凤花大急之下,便披了外衣,出门去找个办法。

  湖对岸永寿宫灯火通明,隐约能看到不少忙进忙出的身影。凤花一咬牙,便往湖对岸行去,心道,今日为了嫣儿的性命便豁出去了。然而走到永寿宫门口,却看到许多带刀侍卫守在门前,一脸戒备之色,并不见太医模样的人,看来都在殿内。正踌躇间,忽听快马疾驰而来的声音,有内侍报道:“裕王殿下到。”接着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翻身下马,神色焦虑地往殿里行去,那人不正是下午还在山里见到的朱三吗?

  凤花一时心绪纷乱,来不及去分辨心中滋味,一眼瞅到裕王一行最末,正牵了马去拴在殿侧的,却是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凤花再也不及多想,躲着侍卫快步跟了过去,轻声叫道:“叔大。”

  张居正一怔之间,已看到她,便驻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马打了个响鼻,一口腥气喷到凤花脸上,凤花一呆,这才发现自己为了躲避侍卫,已然站到马厩里了。她来不及解释,只急促道:“快想办法去救救嫣儿吧,她受了伤,现在又发热昏迷不醒,可一个大夫也找不到。”

  “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张居正一边拴好马,一边拉着她却往殿外走。

  “你不进去了?”凤花问道。

  “这边的太医多的是,不少我一个。”张居正轻声道,脚步却并未停下,“王爷出来还得一会儿,我先随你去看看嫣儿。”

  青云宫里,嫣儿面色红得怕人,双眸紧闭,嘴唇轻抿,身上覆着薄被,唯一露出来的手腕上也是血红斑驳的鞭痕。

  张居正轻轻掀开薄被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怒道:“是何人下这样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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