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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一旁的景王听他抢了头彩,心下暗骂无耻,脸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给皇帝的金樽中斟满了酒,毕恭毕敬地起身笑道:“严阁老说得甚是,这都是父皇的福运感天动地,儿臣也要敬父皇一杯。”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端起了面前的金樽,说道:“今天是团圆节,大家同饮过此杯,一应虚礼便都免了。”众人都附和着端杯饮尽,一时间觥筹交错,着实热闹非凡。凤花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与阿保一碰,轻轻尝了一口。那酒好喝得紧,虽然倒出来浓稠微黄似是黄酒一般,然则入口绵香醇厚,又没有黄酒的半分辣味,只有一股桂花的芳馥萦在唇齿间,却是从未尝过的美味。

  酒过三巡,眼见云雾渐渐散开,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的几片淡云,投影在地上如水银泻地一般,瞬时便被灯影收去了。

  偌大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灯光,起先只是一两盏,远远地从湖对岸向筵席这边飘来。人们尚且没有在意,然而随着月幕一丝丝拉开,那灯光竟然愈来愈多,起初是沿着最远处的湖岸延伸,渐渐都顺风送过来,直至伸展到湖心处,目力好的隐约可以看清,原来是小小的纸船载着蜡烛浮在湖面上。只是这纸船逐渐密集,顺风而送,在湖面上铺展开来,竟似一块星幕般。

  筵席上的人们开始注意到那灯光,纷纷指指点点。凤花紧张地向主座望去,却见嘉靖帝也放下了酒盏,迟疑着望向湖面,轻声向一旁立着的秦福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张淑妃脸上也露出迷茫不解的神情。

  “那是什么?”嘉靖蓦地放大了瞳孔,伸手指向对岸,人们瞬时向对岸一片漆黑的宫檐望去。对岸是青云宫,凤花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一片漆黑的宫墙上,出现了一缕幽幽的光影,仿佛是那清寒的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投在墙壁上,虚幻得不似人间之物。却见那光影微微一晃,便有一个窈窕女子的剪影投在那墙壁上,华服高冠,纤细适度,仿佛是九天之外的仙子误入了凡间,又似悔偷灵药的嫦娥随时都将飞天而去。

  一缕悠悠笛声忽然破空而来,人们心头都是一震,仿佛是有谁拨开了月夜的帘幕,须臾间便有曲声伴着月儿坠入人间。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不知怎的,嘉靖脑海中忽然蹦出杜甫的诗句,眼前一片昏暗,便似坠入了迷幻之境。但听这笛声愈来愈高,渐有飞入九天之势,在这黑暗寂寥中,似乎所有人的心都被瞬时抓紧,但听这不知何处飘来的天籁之声,心思即转平和安宁,心亦向这笛声密密贴近。在这暗夜中虽无明烛,却亦似有一丝光亮。

  “那是仙子吗?”嘉靖急急地问,伸手凭空指着对岸,似要抓住一般。

  天籁般的笛声中,那剪影倏地一闪,竟瞬时不见,只遗宫墙上那个暗淡的光影,略微闪了闪便熄灭了,对岸又恢复到一片沉寂黑暗之中。

  “在那,在那。”席间又有人惊呼起来,顺着这惊呼声望去,却见那光影竟然出现在宫檐的琉璃瓦上。月凉如水,黄色瓦上光影琉璃,如一块粼粼的玉。那人影伫立在瓦上,如同立在一片水波之中,清风送过,月影中那上下翻飞舞动的袖裙间,隐约露出的竟是女子赤着的双足,脚腕上拴着金环。

  笛声蓦地一转,仿佛把人心从另外一个世界牵到眼前,骤然间曲调婉转起来,说不出的旖旎绕梁。那瓦上的人影亦是轻轻一踏足,风送着金环上的铃儿丁零作响,小脚却微微一晃,只是在琉璃瓦上划了个狐步,便没来由地撩拨岸边的人心头一颤。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只见瓦上的人影随着曲声而舞,宛若破茧彩蝶。笛声高亢处,密密匝匝如狂风暴雨般,那人影亦回旋急转,莲步频移,仿佛湖上飘荡的浮萍,随时都将在暴雨中湮灭于湖底。然而再大的风雨总有要停的时候,一曲将终,笛声渐渐沉了,若有若无的低低呜咽中,女子的身影也渐渐迟缓下来,只轻轻移着步子,柔柔伫立在远处,轻衫飘荡间,一缕曲音渐停渐歇。临风有客吟秋扇,对月无人见晚妆。那背影依旧悄然伫立着,如同八月秋夜里悄绽的一株夜兰。

  此时云开雾散,琉璃瓦上,霜冷凄清,女子的身影亦定格在月幕中,如一幅水墨图景。嘉靖站起身来,便要离席大步去追,张淑妃赶紧拉住了他的衣袖,说道:“陛下,还是让秦福去看清回禀了再去,莫是什么魑魅作怪。”

  嘉靖迟疑地站住,且看秦福疾奔到对岸的宫墙下,那笛声愈来愈低,一缕清音渐渐没了声息,仿佛从未有人吹过笛曲一般。天上云遮雾盖,倏地便黑了。那瓦上光影亦是一闪不见,黑暗中没了踪迹,也如同从来未出现过一样。没过多时,秦福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却托着一只彩缎绣鞋,禀报道:“皇上,奴才追到青云宫外时,那影子又没了,宫墙下只捡到这个。”

  嘉靖接过鞋来细看,却是寻常闺秀用的绣鞋模样,当中绣着一只蹁跹的彩蝶,看上去两只方能凑成一对。他仔细把玩着绣鞋,盈盈一握不足三寸,触手尚温,隐约还带着女子的体香。嘉靖沉吟间转向了筵席,问道:“今晚宫内还有何人不在此处?”景王妃面上蓦然色变,低眉向姑母看去,却见张淑妃冷冷地站在嘉靖之侧,看不出表情。

  秦福躬身道:“回禀陛下,中秋庭筵之事,早已传旨各宫,并无遗漏。只是翁婕妤因病告假,因此不在此处。”

  “翁婕妤……”嘉靖努力地回想着,脑海中却丝毫没有印象,回身望向席间,口中仍是吩咐着秦福,“宣她过来。”

  不多时,翁嫣儿一身白衣如旧,莲步轻移,来到席前。

  “你便是如洵爱卿的小女儿?”嘉靖略带审视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目光中却有惊艳。

  “臣妾正是。”

  “今晚为何不来参加筵席?”嘉靖生性最是严苛,此时见嫣儿面色如常,不似有病的模样,不免起了狐疑,声音中渐有严厉,“不是说病了?”

  嫣儿斜瞥一眼嘉靖身边面如纸色的张淑妃,却含笑道:“臣妾今夜原本偶感风寒,适才卧在榻上休息,谁知沉沉睡去之时却做了一个梦,仿佛在高厦之上舞蹈一曲,醒来不免冷汗涔涔,风寒竟也似痊愈了。”

  张淑妃面色一松,随即眉头便皱了起来,很是阴沉难看。

  “那宫檐之上,踏月舞蹈之人便是你?”嘉靖挑起了眉,却把手中的绣鞋递了过去,道:“你且试来看看。”

  嫣儿伸出玉般纤足,轻轻往鞋中一套,只见大小适中,仿佛剪裁天然。

  “陛下,”首座之末的黑暗处,忽然站起一个头戴香叶冠、身着紫金道袍的道士来,朗声说道,“山人早与陛下推断过,今岁有一肖兔的段姓女子,乃是天上月中仙子下凡,是天帝派来提点陛下早日得道修仙的。今夜远观月色,见朔云流空,十面潮动,雾色隐隐,光华皆照婕妤娘娘身上,正应了此象。陛下切勿久久怠慢了仙人。”

  “蓝真人指点的甚是。”嘉靖面色肃然一凛,“给翁婕妤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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