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十二年(16)_知夏

一六

　　翁氏捂住了脸，全然被打懵了，从小总要掐尖如她者，父母面前也没听过一句重话，惯来只有她掌掴别人的份，哪有人敢打她。此时听景王妃兀自扬着手臂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她，翁氏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扯住了景王妃的头发。景王妃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连着翁氏也一同滚倒。这两位王妃都是千金小姐出身，自幼娇生惯养，学的是女红诗书，平时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不上气，两人的力气都是半斤八两，这一场花拳绣腿直打得钗横鬓乱，难解难分。在场的众位贵族夫人小姐哪里见过这个场面，都在一旁又是劝解又是偷笑，花园里乱哄哄闹成一团。

　　“两位王妃娘娘快快请起。”一个皂衣男子匆匆赶来，见这边情景大吃一惊，赶紧走上前去，扯开了两位王妃。

　　翁氏瞥了他一眼，见这年轻男子眇了一目，形容丑恶，也未穿官服，不知是什么来历，她心生厌恶，不去理他。景王妃却识得这男子，冲他微微点头道：“世蕃，这事定要去告诉我姑母。”说着，拍着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冲地上的翁氏狠狠剜了一眼，又对旁人哼道，“都看什么看。”说着，便赶开众人，扬长去了。围观的人见她眼眶被打得青肿，发髻上还挂着些泥草，形容狼狈至极，都忍不住掩口偷笑，却不敢得罪了张淑妃，慢慢都散了去。

　　翁氏独自坐在原地，又是羞愤，身上又是疼痛，一时间伏在地上竟然站不起身来。念及裕王的无情，以及适才受的委屈，顿时悲从中来，忍不住眼眶一红，两行珠泪滚滚而落。

　　那眇目男子本来情急之下过来拉架，然而拉开二人后，才觉得自己插手得不妥，只能尴尬地束手站在一旁。此时他正欲随着众人悄悄退去，却见翁氏这般模样，也不好离开，只得伏下身来，柔声对翁氏道：“你……是摔痛了吗？”

　　翁氏听他语意颇有同情，更加伤心难抑，哭得双肩微微颤抖，仿佛要发泄尽这晚所受的所有委屈。眇目男子更加手足无措，连声安慰道：“莫哭，莫哭，若是伤着哪里，我去寻太医来。”

　　他说着便起身要去找太医，翁氏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袍角，抽泣道：“不用……不用去寻太医，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是不是很难看？”她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哭道，“你看看，我的衣裳头发可是……可是都乱了？”

　　原来她惦记的是这个，眇目男子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微笑看着翁氏，只剩的一只眼睛里精光摄人，“娘娘，您很美，这宫里任何女人都比不上您。”

　　眇目男子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碧色鎏金匣子，轻轻旋开匣上宝钮，拿出一支精美异常的珠钗来。翁氏抬头一看，两只活灵活现的凤鸟缠在钗上，嘴都衔向钗头那颗光晕耀眼的宝珠，而那珠儿奇在竟似没有被凤口衔住，只是颤巍巍地缀在钗头，仿佛一碰就要掉下来。眇目男子轻轻将钗儿插在翁氏发鬓上，翁氏神色仓皇道：“这支钗儿太贵重了……”

　　眇目男子的笑容阻止了她推辞的话语，“只有这支钗儿才能配得上娘娘的绝世美貌……”那钗横鬓乱的女子犹挂着泪珠的双颊忽然一红，低下头去，突然觉得眼前的眇目男子竟也不那么丑陋了。

　　“我扶您去换身衣服吧，秦总管适才来传旨，还有一刻晚宴就要开始了。”男子轻声说，声音里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

　　女子依言起身，在眇目男子的搀扶下慢慢离去。月儿悄悄从云间露出半个脸，似在笑看人间的一切。婆娑的树影下，珠钗轻轻晃动，连醉人的月色仿佛都暗了几分。

　　千秋殿内，张淑妃对镜整着妆容，她的内侄女景王妃张氏立在一旁，脸上泪痕未干，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看上去还有厮打过的痕迹。孟冲匆匆被叫来，也不知出了何事，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却听张淑妃沉声问道：“那翁婕妤最近可还老实？”

　　“翁娘娘最近只在宫中，依旧足不出户。”孟冲回禀道。

　　“那贱婢，还称什么娘娘？！”景王妃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一脸的余怒未消。

　　孟冲不敢接话，只听张淑妃对着景王妃训斥道：“入宫这么久了，还是没半点规矩。看看你这衣衫头发，一会儿怎么见得了圣驾，还不快去收拾。”

　　景王妃不敢顶撞，轻声嘀咕一句：“姑母……”还是讪讪地随着宫女们去收拾了。

　　张淑妃转过脸来，冷冷说道：“看来翁婕妤身子不适，今夜的宴会也不必去参加了。替我看好了她，不可踏出青云宫一步。”

　　孟冲干巴巴地向翁嫣儿主仆传了淑妃的懿旨，嫣儿听了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便让孟冲退下了。孟冲自觉在夹缝中难得做人，也巴不得逃出殿去。

　　青云宫中须臾间冷清下来，凤花苦笑着摇摇头，“任咱如何低调行事，她还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嫣儿望向窗外，霁月将现，面颊抹上一丝笑意，“万事都已俱备，何必再待东风。”

　　皇家的筵席总是要布置得典雅而华丽。嫣儿虽然有禁足令不可出青云宫一步，然而凤花见晚上的事都已布置齐全，嫣儿身边用不上自己，再加上她也着实好奇宫中筵席的样子，便到底狐假虎威地借了秦福的名头，半带威胁地在孟冲处讨个方便要去参加晚宴。张淑妃只吩咐要看好翁嫣儿，其他人都没提起，孟冲也不敢做得太过分，略一沉吟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宫中规矩，一年有三次宫中大宴，分别为寒食、中秋、春岁，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多是年幼就已入宫，若无重大恩赐，此生都不得再出宫去，于是这三次佳节大宴在宫中是人人都需参加的。此时但见湖边银锭桥旁，沿湖铺开了长长的桌案，早有宫人布置得花团锦簇，都是两人一方小案并排，上有各色瓜果点心。

　　过去看记载说，明代宫廷真正是宫女三千、太监过万，那时尚未理解这数字惊人。此时凤花远远望去，这筵席如同一条长龙般绕湖铺设，通彻灯明，绵延足有数里。凤花在宫中也无熟识的友人，便悄悄寻了阿保同桌而坐。身在最末席之处，离灯火通明的主座隔了遥远的距离，似半隐在黑暗中，望着身前众人谈笑之声鼎沸，自己如独在另一个世界中。

　　满场的喧哗声忽然消失了，凤花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见前面的人都已经跪倒在地，凤花也随着人群跪倒。再起身偷眼看时，却见打扮得甚是美艳动人的张淑妃，扶着一位约五十余岁的黑面老者，那老者看上去甚是清瘦，只是距离甚远看不清容貌，然而远远华灯映射下，那一袭龙袍着实耀眼。

　　此时二人并排行来，在最前端的首席坐下，凤花还来不及看清，人群已经激动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曾几何时，凤花也想象过来到五百年前的大明帝国，见到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时，又该会有怎样激动的心情。然而此时真正离嘉靖皇帝如此距离，她却只随着人们行着磕头的仪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今夜的主角也许不是那主台上黑面的帝王，凤花心中隐隐在紧张地祈祷着。

　　筵席自主座开始，分为两排。远远望去，嘉靖皇帝左侧是皇亲国戚的席位，景王伉俪紧挨着张淑妃坐着，再往旁边便是凤花熟识的裕王妃翁氏，一个人冷清清地守着一席位，脸上浮着红晕未散，不知是否因为天气潮热的缘故，发鬓珠钗微颤，自是形单影只。

　　皇帝的左边坐着的都是显贵重臣，第一桌坐着的是一位白须老者，看上去足有八十多岁高龄了，满脸慈祥和善之色，让人觉得甚是亲近。此时见众人都已落座完毕，那白须老者乐呵呵地捧着满满的酒盏起身道：“今夜天赐良辰，云开月现，正是吉兆。老臣在此恭贺陛下。”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