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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阿墨,三哥来晚了,是三哥不好……”萧宝溶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脖颈间,熟悉的杜衡清香扑头盖脸,将我紧紧包围,近一个月来无处着落的慌乱终于消失,稳稳地落在三哥并不十分坚实的臂膀上。

  旁边走来一名身材高大神色冷峻的青年武将,向我点一点头,恭敬行礼,道:“惠王爷,我们以孤军深入敌境,颇是行险,恐怕不宜久留。”

  萧宝溶眼睫一动,微一低头,将那饱盈泪光的眼睛拭过他自己的宽袖,方才扶抱着我,竭力平稳着声音道:“宋将军言之有理,咱们这便撤离。”

  那宋将军点头,又问道:“车中这些女子,怎么处理?”

  萧宝溶修长的手指缓缓在我脸上一抚,显然是觉出我瘦了一大圈,眼底闪过愤怒,但口吻依然淡淡的,“留一队人马下来,护着咱们齐国的女子回齐境内,其他魏人……一概处决。”

  宋将军领命,不过一挥手,身旁大批齐兵已上前,冲入一辆辆马车中,检查车中女子是齐人,还是魏人。

  离我最近的自然是轻罗、连翘二人,眼看她们对着走近的齐兵惊恐满面,瞧我的眼神更是复杂,不知是恨还是怒,我顿时想起她们素日待我的关切来,不论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们并没有对不起我。

  “且慢!”心中微一搐动,我忙喝阻齐兵,擦了泪,拉住萧宝溶衣袖,“三哥,两国交战,妇孺无辜。这些魏国女子……便算了吧!”

  萧宝溶皱了皱眉,低声道:“她们是魏人。”

  我凄然一笑,“三哥,攻伐征战是男人的事,成败功过也是男人的事。为什么最终总要把手无寸铁的女人扯进去?为什么女人不但成了战利品,还成了牺牲品?”

  萧宝溶沉默,容颜比往日消瘦了许多,但凝望我的眸子依然温润,怜惜中隐隐透着愤恨。

  但我知道那种愤恨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害我的人,所以我忙收了凄怆,努力像以往那样咧开嘴,给他一个大大的不以为然的笑容。

  可萧宝溶见到我这个笑容后立刻转开了脖子,眼中又有淡淡的浮光掠过。

  但他终究没落泪,许久再回过头时,居然还了我一个恬和的微笑,“我的阿墨,长大了。”

  他挽着我的手,一边带我走向他的马,一边朗声吩咐,“罢了,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磨刀的,都放了吧!”

  我在魏帝身旁一向显得柔弱,无人知道我会骑马,萧宝溶却深知我的骑术甚至不在他之下,如今见我瘦了些,遂与我同乘了一骑,方便照应。

  我坐于萧宝溶身后,抱了他的腰,嗅着熟悉的气息,终于又有了鲜活过来的踏实感觉,回头再看轻罗和连翘时,她俩正站在车辕前兀自向我凝望。

  冲她们挥挥手,我向她们扬唇一笑,想来必比原来那虚伪的娇柔笑容明亮耀眼许多,她们的神情居然显得有几分愕然,呆呆立着,看一众骑兵簇拥我们离去。

  萧宝溶不曾用心习过武,此次深入魏境救我,自然风险极大,连随在他的近卫都一脸的战战兢兢,他自己看来却镇静宁和,偶尔与领军的宋将军说话,也和寻常与友人交谈般从容。

  我悄问萧宝溶:“这宋将军似乎没来过咱们惠王府?”

  萧宝溶脸色微微一沉,迅捷又向上弯起柔和的弧度,微笑道:“你也该认识认识了。这位宋琛宋将军,是镇西大将军萧彦手下第一得力的将领。你看这支精骑,同样是萧大将军麾下最英武的勇士,训练有素,久经袭战,
才能深入敌境,轻易便将你救出。”

  他瞥一眼侧前方向这边望来的宋琛,微笑道:“昨晚战事,便是宋将军一手安排,先在营地夜袭,再于天明时分散伏击,果然将你好端端带了出来。”

  宋琛放缓马匹,浓眉微微一挑,散去眼目间久居军旅的冷戾,蕴了一丝笑意,沉稳说道:“哪里哪里,倒是惠王爷以诗名才学闻名,也有这等胆识机谋,才让末将佩服,佩服!”

  他们逊谢之际,我问起了我一直猜疑的问题,“三哥,魏军是不是南下了?咱们大齐……应该早有应对之策了吧?”

  萧宝溶尚未答话,宋琛已扬眉而笑,“拓跋轲虽有几分胆识才略,可连他父亲靖文帝都败在我们大将军手下。如今大将军亲自镇守于江水之畔,他又岂能跨越江南半步?”

  萧彦麾下的宋琛能出面救我,自然是因为萧宝溶说动了萧彦相助的缘故。如今听说萧彦已亲自领兵阻击魏军,想来南齐三千里江山应该无虞了。

  想起这些日子在拓跋轲身边受尽凌辱,我忍不住切齿而笑,“好,好得很!最好把魏虏打个落花流水,把拓跋轲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把他魏皇室老老少少都丢入江水喂鱼……”

  正恶狠狠毒骂之际,紧抱在萧宝溶腰间的手忽然被无声无息地握住。那手修长光洁,并不十分有力,掌心有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我抬眼,萧宝溶并没有回头,肩背微见僵直,却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魏军中有着他们安排的内应,我的遭遇他大约早已心中有数,我自己也想尽快回到我的生活正轨中去,不想再去回忆那些惨痛不堪的灰暗岁月。

  可绝口不提不代表当真可以抛到脑后,只在听说拓跋轲遇阻的一瞬间,所有的怨毒悲恨都似找到了突破口,江流决堤般猝不及防地奔涌而出,转为刻薄凶残的诅咒。

  萧宝溶听得懂那诅咒后藏着的委屈,方才默默地用他掌心的温暖告诉我他的疼惜。

  不知怎的,那种疼惜反让我更加委屈了,双手紧紧环握着他优美柔韧的腰,努力将脸埋向他的后背。

  我没听到自己的哭泣,只是萧宝溶的衣衫洇湿了一大片一大片,到傍晚我们觅地休息时,萧宝溶的后背那云过天青的颜色,已被大团的暗湿阴霾浸染,如在无声无息处悄然生长的幽幽苔痕。

  而萧宝溶则一直保持着脊梁笔直的姿态,向我舒展传递着他的温暖;到宿营休息时,他更是亲身守睡于帐篷口,依旧如从前那般,温文从容陪我说笑,让我在踏实的倚靠中渐渐安下心来。

  江北虽然大片地区为魏军所占,到底大多为汉民,心向大齐,一路上都有人提供着魏军的动向,加之骑兵行动迅速隐蔽,并没有与魏军遭遇交战,顺顺利利便来到江边,找到藏于芦苇间的舟楫。

  但宋琛和他的征西骑兵并没有下船,目送着我和萧宝溶及惠王府近卫分乘上两艘看似普通的木船后,这位冷睿机警的青年将军便带军悄然离去,似断定我们定可平安回到江南。

  我再次见识到我这三哥的行事细致周详。他并不急着离去,令船只依旧隐于暗处,静候天色晦暗再行渡江,以防落人眼目。

  彼时已是江波粼粼,在夕阳最后的明灿光辉中摇动,如一大块无边无际铺展开的金色锦缎,随着风,悠缓而优雅地轻轻拂动。

  一只竹筏缓缓行在江心,恰被金色的余晖罩住,泛着宁谧无澜的静静光芒,如一纸温柔静默的剪影。

  我立于船头,江风淡荡,将衣袍吹得猎猎做声,高高鼓起,心下的纳闷也越聚越多,并不能随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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