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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医管长慌忙应了声遵命,抖抖落笔,方才搁下,胤禛已一把夺过医官长手中药方,奔了出去。

  胤禵咬得牙龈渗血,走至艾薇身边,半跪着身子,紧紧握住她的手。

  帐帘撩起,药熬好了,可是艾薇的牙关紧闭,怎么都灌不进去。医官们急得原地打转,胤禵接过药碗,将药汁含入口中,嘴对着嘴地喂,一小口一小口,艾薇这才喝了进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见才只喂了三四口,“哇”的一声,喝下的药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众人刚放下的心又全都提了起来。

  胤禵看着艾薇灰槁般的脸,气息游若悬丝,想起那句“心病还需心药医”,手中碗有如泰山压顶,禁不住微微颤抖,她的心药,她的心药怕是胤禛吧。

  他闭了闭眼,须臾,哑声喝退众人,缓缓将药碗重重置于胤禛面前,汤药飞溅,让出身旁位置,望了她一眼,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去。

  胤禛噙药在口,捧住宛琬的脸,闭上眼睛,覆上她冰冷的唇,缓缓把药渡进她口中。宛琬昏迷不醒,她象走在无边的黑暗中,漫无边际,似乎一夜里耗尽了她所有的情感,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她,那温柔的嘴唇和熟悉的触感,令她不知不觉中吞下了药。胤禛端凝住她,他痛惜自己未曾相认的女儿,却更爱怜他孩子的母亲。他握住她的手,不住地亲吻着,不知要怎样才能让她稍稍减缓伤痛,苏醒过来,仿佛有个声音从心底发出,像是呜咽,像是呻吟,更像是无言的呐喊。

  胤禵静立帐外,浑忘了一切,只觉心底抽搐痉挛,痛彻骨髓。她爱胤禛,纵然他亲手摧毁了她的一切,浑无知觉中她依然选择爱他,仅这一点,便判了自己的死期。露水沾襟,冰透心口,胤禵这才惊觉一夜已过。

  匆匆数日过去。胤禛端着药碗,坐置宛琬榻前,这几天他日夜守在宛琬身边,几乎就没阖过眼睛,忽见她微微睁开眼来,欣喜若狂,搁下碗,握住她手,见她定定的看住他,似是在极力辨认他是谁般古怪,他狂喜的心一沉。倏然一闪,她目光冷烈起来,胤禛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箭瞬间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变得空空地,他俯身向着她,“琬,你真醒了吗?”

  艾薇试图坐起,胤禛赶紧扶着她欠身坐起,刚取过软垫置于她身后,艾薇已不加思虑,一掌煽去,脆响乍起。胤禛面孔被抽得偏过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红痕,身子一歪,连带着榻边药碗“哐噹”坠地。“你出去。”她偏过头,合上眼睑。

  胤禛伸手拭去嘴角血迹,剜心之痛让他无言以对,如具苍白的石像般呆立着。帐外听闻声响的胤禵早冲了进来,扑在艾薇身边,惊喜道:“薇薇,你醒了?”他猛瞧见艾薇脸上铁青憎恨神色,笑容僵住。

  艾薇幽恨复杂地望着胤禵僵哀的俊容,汹涌的恨意,一骨脑地涌上她心头,声音宛似刀剑般寒冷。“你们都是凶手,我恨你们,恨你们……”她一时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来骂他们,狂怒之下,砸碎了一切伸手可及的东西,像一只发狂的小母狮,抡起拳头疯打着胤禵。他屏着气,垂首低眉,任她宣泄。

  艾薇双目充血,捡起随散的碎片,乱刺自身,胤禵慌伸手夺过,紧攥住不放,血沿着手腕蜿蜒而下。

  她死死望住胤禵,忽就仰天狂笑起来,“胤禵,现在如你的意了,我再带她逃不了了,哈哈哈.....”形状如颠如痴,握拳猛锤胸口。那笑声、言语炙痛了胤禵的五脏六腑,如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之刑,他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再伤害自己。

  “你让他走,你让他走,凶手,他是凶手,他杀了忻圆……”艾薇表情状若疯狂,汩汩流窜的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如奔腾的海啸,找不到出口。

  至始至终,她的眼睛再没有瞥过胤禛一眼,他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张着干裂苍白的唇,发不出声,蹒跚步出营帐,却未离去。

  东方还没露出阳光,草地上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闪着各样光辉,渐渐幻成晓色。

  宛琬,宛琬,胤禛已站在帐外,默念着这个名字,整整三更,帐内声响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应是疲倦入睡了吧?

  空气中似还残留着夜的气息,一个步履虚弱的男子脚步声在湿露的草地上微微响着,夜寒未退,沁人肌骨。胤禛一步步走着,从此后,他于她只是个陌生人了吗?这一步步走来有如苦行僧般,独自默默经历着自己的劫难。

  鼻孔慢慢流下一缕鲜血,胤禛不自知,只是延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天明,日落复又升。

  隐隐听见焦灼的哭声,断续而微弱,是谁在哭泣?胸口闷闷的压得喘不过气般,艾薇远远见一小小婴儿,蹲在角落涕哭,倏乎又不见了,她挣扎着,想叫喊出声,却一分力气也没有,好累,拼命地想醒来……艾薇慢慢转动眼珠,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身形似小了一圈般的胤禵靠偎在她枕边。

  胤禵从昏乱的神思中猛然惊醒,“薇薇,你醒了,”他故作轻松的声音中尚带着微微战栗,小心扶起艾薇,只才数日工夫,她已宛如骤然失魂的美玉般黯然无色。

  军医呈上药来,胤禵挥退众人,端着药碗,轻舀一勺,吹了吹,送至艾薇唇边,她麻木的开口,配合得一如最听话的孩子般。

  自艾薇那日疯狂后再醒来就变了,她象忘记了那日的一切,变得极其安静,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就象从前却又分明不是,那神情似无情,似悲伤,似茫然,更似缥渺。胤禵每次唤她,她好久才回过神来,隔了好一会才能认出他来。整个人如静静地躺在冰海深处,每日木木的起身,木木的发呆,木木的进食。莫名胤禵有种绝望的预感,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将不能再挽留住她了。

  “薇薇,等我们回家就好了……”胤禵背转过身,小心拭去落下的泪滴。他宁肯她如那日般对着自己大吼大叫,大悲大哭,也胜过现在的目无一物。

  家,天下之大,何以为家?艾薇任胤禵握住她的手,不拒绝只是已无动于衷,灵魂似在空中冷冷的望着自己的身躯,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也许失去到无可失去时,痛苦就会终止。

  帐外一阵喧哗争执,胤禵皱紧了眉,撩帷步出帐外,众人一时都噤了口,却见面色仍旧铁青的温同青单膝跪下,郑重行礼,低声恳请入帐。

  胤禵一下明白了他的来意,斥责拒绝的话语就在唇边,眉稍不自觉的抖跳,思及她曾流盼飞扬的双目黯然无色,整个人如同借了尸身还魂的木偶般僵硬,沉默许久,胤禵终轻轻颔首。温同青起身步入帐中,他跪站处,泥地上积了一滩血痕。

  风吹着帐外列挂着的刀剑铮铮鸣响,帐中两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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