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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指着前方老树道:“宫里也有棵这样的大树,树的根部也有着这样密密的草丛,可那树的枝干近根部有一个小窟窿,却只有四哥和我知道。”

  他微微含笑,神情间带着悠远的怀念:“每回我被师傅单独留下责打后,都会跑去那棵大树下,那个窟窿洞里总有张四哥留下的小纸条,上面或是写着个笑话,或只是简单的几个字,看着它们,我心中的气恼委屈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好象四哥他一直在我身旁安慰着、鼓励着。”

  宛琬听得有些失神,他口中的四哥和昨夜抽打她的四爷是同一个人吗?那人也有如此细腻的情感?

  十三阿哥望着她痴痴的表情,哑然一笑。“宛琬,你还涉世不深,有许多时候你的眼睛看见的并不就是真的,你所认识的人也并不只有你以为的那一面。往往,你对别人怀着一腔热血却最终会被伤得遍体伤痕,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十三爷——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你干吗给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最后那句话听得宛琬毛骨悚然,让她有种跳进是非漩涡的错觉。

  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却幽幽冒出一句:“四哥已经让人去办画薇的事了,你放心,这两日就会办妥的。”

  “真的吗?太好了,呵呵,这顿打总算没白挨。”宛琬高兴地跳了起来,击掌拍腿,旋即龇牙咧嘴的倒抽冷气,却依旧眉眼含笑。

  十三阿哥微掀嘴角,凝视着她,昏昏天光下,她的双眸分外明艳,仿将天边的霞光全收入了她眼中。她的喜怒哀乐都溢于颜表,他忽就不忍让她也早早带上面具,她如现在这般活得简单些不更好吗?那些事,日后她总会慢慢明白过来。

  一晃三日。

  宛琬早按耐不住地央求十三阿哥带她到画薇新搬处瞧瞧。

  不待马车停稳,宛琬抢着跳下车来,疾步上前声声急叩。

  “来了,来了。”吱的一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开了门,“你找哪位呀?”

  宛琬一把推开了他,直往里,统共才四间房的小院,一目了然。她转了一圈只看见一粗使老妈子和刚开门的小厮,就再无其他身影。

  宛琬心下一慌,扭头急呼十三阿哥:“是这里吗?她人呢?”

  倒是十三阿哥镇定,转身拉住那小厮问前几日住进的白衣女子去了何处。

  宛琬忍不住插言:“十三爷,会不会是凌普他们找了过来,把她带走了?”

  “爷,你们说的那位姑娘没人来带她走,是今一早她自己走的。前两日刚来时她还挺高兴的,就是不太爱说话,常一人坐那发呆,可她发着呆也会不由自主的笑出来。直到昨日里有人来给她送了封信,她看完后,脸色就不对了。哦,她还和那送信人争了几句,后来那人就走了。听王妈说她整宿都没睡,枯坐到天亮,自己就走了。”小厮竹筒倒豆般劈啪说了一通。

  “有人来送信?来的是男是女?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宛琬闻言诧异,颦眉追问。

  小厮挠挠头皮,想了想道:“来的是个女的,一看就是富贵有钱人家,穿着身红衣,她外面还停着顶轿子,她一人进来的。”

  小厮掐起喉咙学女子的说话声:“红衣女子说:‘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的确绝色。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你看了就明白。’白衣女子看完信后问她:‘你不觉得,无论如何,他欠我一个交代吗?’红衣女子笑道:‘这世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真要计较,哪计较得过来?’白衣女子又问:‘可是四年的光阴就只有这么两句话就打发了?’红衣女子依旧笑言:‘是,说得倒也有理,你就去找他理论吧,不过千万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通常只有笨女人才会做那样的事。’随后那红衣女子就走了。”

  宛琬让他一通白衣女子,红衣女子绕得头都晕了,急着再问:“那她有没有说要去哪?你们也没问她吗?”

  “问了,她说哪来的还是回哪去。”这次小厮答得简单。

  “哪来的回哪去?”宛琬重复道,坏了,画薇怕是又回‘红袖招’了吧?她怎么那样傻,好不容易能出来了,又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才几日凌普就派人找来了,又威胁她不成?可听那小厮的话,不象是凌普,倒象是八阿哥这边出了变故。她再等不得片刻,立催着十三阿哥赶去红袖招。

  才进楼,秋姨拉住宛琬道:“你好好劝劝她,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身子进了风尘,却偏偏心比天高。现想明白回来了就好,她要真心高气傲就好好活个人样给我瞧瞧。”

  一听这话,宛琬心下更急,忙冲上楼去。

  “你好不容易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凌普又找来了?他威胁你了?十三阿哥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还说很稳妥呢,这么快就出事了。”宛琬又急又气,强按下心中对八阿哥的疑惑。她怕真如此,那才真伤了画薇的心。

  “你怎么能不相信四爷的办事能力呢?他自是办得很妥当,凌普又怎找得到。”画薇伏在梳妆镜前,涩涩道。

  “那你是不是疯了,没事跑回来干吗?你给我坐好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不是又有变卦了?小厮说你是收到信后才变的。你收到什么信了,谁写的?——他吗?”宛琬犹豫着问了出来。

  “宛琬,你没见过八福晋吧?你要见过她就知道我有多傻,有多自不量力。”画薇拔下簪子,散开发髻,极其优雅地执起象牙梳,斯条慢里地梳起秀发,铜镜中的容颜如死灰般惨淡。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梳什么头!”宛琬上前一把扯掉她梳子。

  “你知道吗?那日他说我一袭白衣胭脂未施,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四年了,除了白色我再未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衫。四年了,见着他,心里就算再欢喜,也只露半分,全因他只喜欢我清冷模样。可到今日我方知道,原来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白色,他心里真正爱的只怕是她那样吧,翩若惊鸿,热情如火。”

  画薇仰天大笑,笑得梨花乱颤,泪中蕴血,“你有听过不食人间烟火的婊子吗?青楼女子本就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我竟傻得真以为可做他的小仙子,真和他有一生一世。他有什么错?他要有错就错在不该对我太好,不该把个婊子当成仙子那样的供着。就算是逢场作戏那也不成。他好得都让我忘了自己原来是个婊子!让我傻得挑破了这层纱,非要戳到别人眼前去,逼着人家表态。‘误尽卿卿为一念,赢得青楼薄幸名。’写得真好,是我让他留下了薄幸名,是我害了他,到头来终究还是我的错呀!!!”画薇疯狂地用剪子划刺着一柜的白衫素裙。

  那剪子仿佛一下下戳着宛琬的心。秋姨的‘德容言工’说辞一直存她心底。她总困疑八阿哥既真喜欢画薇,为什么还让她待在这勾栏里?可每次来,见她常凭栏独坐,嘴角含笑,如有所思。她望的是八阿哥府的方向。她会告诉她八阿哥每回来喜欢看她画什么,喜欢待在哪间屋里看书,又喜欢听她吹什么样的曲子,聊什么话,更细微到他喜欢用什么点心喝什么茶,挂什么样的玉佩。她那样纤敏的一个人都不知道这些话题她早就絮絮叨叨地告诉过自己几回了。见她这般痴模样,宛琬回回想问的话就又忍了回去。

  宛琬吸吸鼻子,忍住酸楚,用力抓住画薇的手。“他若不是真心也就算了,可你又跑回来做什么?难道离了男人,我们女人就不能好好活了?不过是看错了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留在这让人糟蹋?难道就不能为自己好好活着!若凌普知道了还不肯放过你怎么办?难不成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着他到这里来瞧你?”她是说不出的恨。

  “凌普?他若不放过我,那不是我的福气吗?我离了八阿哥,倒又攀上了太子,不是人人都要说我画薇手段高明?可我这副样子他们又怎能看得上,所以才要好好打扮打扮,这些个白衣素裙我是穿够了!还是秋姨说的对,做倌人的最忌就是动了心,我何必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对着宛琬妩媚一笑,诡秘得宛琬步步后退。难道女人发现被深爱的人欺骗后竟会变得如此可怕?她再聪明也抵不过深爱男子的温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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