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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你去吧,让我来。”还没等我回答,只觉得头顶一暗,他在我床边坐下,一手托起我,另一手抹去我眼廓的泪痕,把碗端到我嘴边,“来,一气喝了它。”

  我看看那碗飘着热气的黑汤子,一股混浊的味道传出来,心里不觉有点抵触,抬眼看看他,鼓励的目光让我不忍推却了,只好皱着眉几口咽下,浓重的麻苦味半天还漾在口里,呼吸都有些困难。

  “很难受么?”他把碗放下,紧拥着我,把被子拉高到我胸口。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这会子好多了,就是心口还有些疼。”

  他的手圈的更紧一些:“你今天的样子真真吓去我半条命,现在就剩半条了!”

  我使劲转了转身子,仰头看着他:“就许你说那些鬼话吓唬人,我这还吓得轻呢,本来是要变了真鬼的。”

  “你再说这浑话!”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有什么心结?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噎住口,他进来之前的那些思绪又都跑了回来。忍不住深深地打量着他:这么真实的脸,不是历史,不是穿越,他就是我相伴二十多年的那个人,他跟我的孩子们一样,融入我的生命,就等同于我的生命,我无法跳出这种关联去指点他的未来会如何如何,因为那未来也是我的!说什么心结,其实就是我已经看不懂以后的道路该怎么走,不能接受,不会抉择,所有的人都可以任性于他们的生活,我却不能!

  “我没有什么心结。”用力伸手攀住他的前襟,我说,“我就是想不通,有些想不通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在我额上印下轻吻:“有什么想不通呢?雅柔,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

  我鼻翼一阵酸涩,两行眼泪顺着腮边淌下:“不要都给我,一点点给,给到老得给不了的时候,嗯?”

  他呵呵地轻笑起来:“好,一点点给,给到我们鸡皮鹤发,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行了吧?”

  我转过头,把脸使劲埋进他怀里,思想依然糊涂。可我妥协了,就让它糊涂吧。茜纱窗外,是雍正五年微寒的春夜;而红绡帐里,却只有我逃避记忆时绝望的姿势……

  甬道,允祥,苍白的脸……就从这一病,每夜我都要紧紧攥住允祥的手才可以睡去,稍有放开,我就一定会在梦里被那团绿光带走,而后惊惧不眠。安神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我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惨淡。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允祥带着我又回到了交辉园,希望不一样的环境能让我好得快一些。可是天一暖,他便开始着手京畿周围筹划种水稻的事,不久,又传来隆科多被参私藏玉牒底本获罪的消息。想必雍正的心情也不会很好,于是允祥又开始了不间断的忙碌,几乎每天都宿在悦怡斋,除了打发小福子来回传口信外,想见他一面是越发的难了。

  五月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百无聊赖之际,惜晴来到了交辉园。我惊讶之余也不免觉得很安慰,看到这样懂事孝顺的儿媳,心情多少也开朗了起来。

  “晴儿,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了,还是着人把你送回去吧,新婚才大半年,没得叫我这老太婆跟着搅和,让你们不得一处呢。”我净脸的时候笑着对她说。

  惜晴正在帮我挽袖子,听到这话脸红了红:“额娘说哪里话,是爷吩咐孩儿来给额娘解解闷儿,莫不是没解成闷儿,倒给额娘添烦了?所以才紧着轰孩儿走呢?”

  我哧地一笑:“怎么进了这家门,连你都学贫了?好,反正我看绶恩也整天缠着你呢,我巴巴地把他带了来却没怎么管他,只怕这屋子里的药气熏坏了他,好在你来了还能照看他。”

  “孩儿也正要说这个。额娘,您怕药气熏坏了小弟弟,岂不知您自己老是窝在这屋子里也不妥呢。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看今儿天儿好,不如孩儿陪您出去逛逛,额娘也不是那经不得风吹的身子,逛逛倒好得快呢。”惜晴捧着首饰匣子,甜甜地笑。我听她说得有道理,就多加了一件衣服,任她搀着出了院子。

  天气果然很好,一些微风拂在脸上柔软得很,允祥在我们的院子后面铺了一条鹅卵石路,两旁的篱笆围着两块花圃,小路一直延伸到假山处。我记得转过假山就有石桌石凳,便扭头对晴儿说要去那里坐坐。

  风吹过,树叶簌簌地响起来,衬托着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到我们跟前。“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秋蕊走上来:“回主子,那边有个角亭,边上是璃锦堂。”

  “璃锦堂?”我仔细想了想,难怪了,一定是弘暾在吹笛子。想到他跟我一起挪到这里,我吩咐了不叫他出门,自己却也还没顾上去看他。有心这会儿过去,又回头看看惜晴,见她呆呆的,没有太局促的表情,想来跟着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于是就带着他们径直往笛声传来的地方去了。

  走到弘暾的身后,一支欢快的调子刚好结束,我笑着拍拍手:“暾儿,你这笛子可是大进益了,只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吩咐过你可以出门?”

  弘暾猛地转过身来,讪笑道:“额娘?看来儿子真是不能做一点偷偷摸摸的事,总是逃不过额娘的法眼去。”边说着边上来扶我。

  惜晴在我旁边后退了半步:“见过二哥。”

  弘暾冲她点了点头,转而又说:“本来儿子是说去看看额娘,又怕额娘嫌我不听话,倒添气恼,只能上这儿来站一站。”

  我笑道:“行了,越描越黑,知道你胆子大得早都不把额娘放在眼里了,真是偷偷摸摸还弄这么大动静的?近来咳嗽可好了?”

  弘暾摇摇头:“好倒不曾好,只略轻些,屋子里头呆着闷,吹吹笛子倒能忘了咳嗽。”

  我拍拍他的肩,转身想在亭子里坐下,一眼看见石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便走过去翻了翻。一张张看去,无非是些诗词歌赋,弘暾的字比起允祥的,少一些刚毅却多了几分缥缈,看着倒是很舒服。翻过几页后,我看见一张浅粉色的信笺,娟秀的楷书写着两行字迹,细看下去,是一支《点绛唇》:

  十里深巷,一径遍洒千绦雨。秋去春深,雏燕觅巢归。

  寂寂闺帷,只道四时花渐少。丝未尽。知解何人,冷韵寄时飞。

  “暾儿,这个,难不成是……”我想到惜晴在一旁,不便透露传信之事,便噎住了口。

  弘暾倒是满不在乎:“是,额娘,那个是景凤写的,额娘看着如何?”

  我摇摇头,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给他,口气有些淡:“额娘不懂这些,看着还好。”

  弘暾好似没看见:“她写这个,原是衬着儿子从前吹的那支曲子的,额娘也知道,儿子再吹来,额娘听了再看。”说着,他背过身,高昂尖利的曲声随即传出,竟然是那一支《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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