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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金菱的眼中也闪烁着充满希望的光芒。单看路上的派头,她就已经明白这户人家必定非富即贵,若被这样的人家买去作侍女,当然远远好过沦落风尘之中起伏叵测的命运。

  叶薰对这些庭院画廊没有多少兴趣,东临馆再豪华,比起睿国公府邸还是差了许多。她注意到,路上的盘查佣人和各个门前的守卫都是同样的青色装束,看这副架势,似乎整个客栈都被一家客人给包下了。

  家奴领着几人来到一处独立的小楼前,另有人将她们迎进了楼内大堂。

  这是一处天井式的内堂,装饰典雅富贵,大堂中间摆着一架雕刻山水图案的紫檀螺钿屏风,两侧几盆时鲜的花卉开得正盛。屏风前是一张太师椅,一个高挑精瘦、眼神敏锐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其中。他穿着褐色盘福字花纹的素绸长袍,腰上悬着一块质地温润的白玉佩,形容举止精明中透着几分文雅,看来就是这一次的主顾了。

  刚踏进门,王大娘忙不迭地快步上前行了一个礼,嘴里称道:“万爷,辛苦您老久等了,老身真是该死。”

  太师椅上的中年人瞥了王大娘一眼,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茶盅,方说道:“王大娘也是贵人多忙碌啊。幸亏这次只是让我等,尚无大碍。若是让老太太和少爷等,你们才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呢。”

  听了中年人的话,叶薰不由得一愣,原来眼前的中年人不过是个管家,并非正主儿。

  “都是老身的错,只因怕手下的这几个不争气的货色污了您老的眼,所以专门命她们好好拾掇了一番……”王大娘搓着手,局促地解释道,“害得万爷您百忙之中还要等候我们。真是该打……”说着,王大娘作势要打自己耳光。

  “算了,也不过是迟了一会儿而已。”万总管大度地摆了摆手,然后向旁边几张梨木靠背椅随意地指了指。

  王大娘上前坐下,却只是小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老夫人和少爷去了哪里?可有这个福分见上一面?”

  “若是老夫人和少爷身体都康泰,哪会用得着叫你过来。”万管家蹙眉说道,“我们府邸里奴才仆役多得是。若不是这次路上太辛苦,老夫人和少爷都病倒了,偏偏带来的人手大部分都留在了京城,服侍的下人有缺,又怎么用得着找你来买人呢?”

  “老夫人和少爷吉人天相,又有神灵庇佑,必定会痊愈的,万爷不必心急。”王大娘脸上讪讪笑着。她虽然常年跑京城北方的生意,但也很少与这种豪门贵阀打交道。这些年久根固的世家门第都有家生家养的奴才,就算买人也多半是粗活佣人,极少从外面买入贴身服侍的侍女。

  “原来老夫人将这桩差事交给万爷您了。我就说嘛,万爷您向来最得将军大人的信赖,事无巨细,都得您操劳。”王大娘又赔笑着说了几句好话,方转过话题,“只是……不知这次府上要买几个人服侍?”

  “这就是你这一批货色里最好的几个?”万总管抬眼打量着眼前站成一排的六个女孩。

  叶薰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以她眼下的打扮,应该入不了他的眼吧。

  “正是。不仅模样都是最顶尖的,人品家世也都清白,手脚勤快,不然我敢往您跟前塞吗?”王大娘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走上前将雁秋和金菱拉出来,“像这两个……”

  “不用细说了。”万总管不耐烦地摆摆手,爽快地说道,“都留下吧。多几个人伺候也能周到些。”然后转身向身后的小厮说道,“带着王大娘去结银子。”

  都留下!几个女孩脸上都现出狂喜之色,唯独叶薰恍如晴天霹雳。

  都留下,就是说她也不幸中标了,然后……她不用再回那个小客栈了……再也见不到萧若宸了,而他们即将实行的逃跑大计也泡汤了。最重要的是,现在萧若宸还病着,怎么能够丢下他……

  “慢着!”大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叶薰拒绝的话语已经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掷地有声。

  正回头交代事宜的万总管、恭谨侍立的仆役、欢天喜地的几个女孩,还有准备跟着小厮屁颠屁颠去领银子的王大娘,听到这个不和谐的声音都不禁一愣。随即,几十道目光火辣辣地投射到声音的源头——叶薰身上。

  “怎么了?”万总管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衣饰打扮毫不起眼的女孩。

  “我不卖……我……我是说,我不能卖给贵府……”叶薰结结巴巴地说道,同时脑子飞快地转动,试图找出一个能让自己理直气壮点儿的理由。

  天啊,这下子让她怎么办?她不卖?她有喊不卖的资格和权力吗?她的卖身契还牢牢地握在王大娘的手里,当然也只是暂时保管,过一会儿那张代表着她整体所有权的纸片就会转交到眼前这位万总管手里。对整个交易过程,作为被交易对象的她甚至连评论一句的资格都没有。还有比这更让人无奈的境遇吗?原来,身无分文并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人生贫穷的极致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穷到连自己都没有了。而现在的她正可悲地面临这种最悲惨的境地。

  这万恶的旧社会!

  当穷到身无分文的时候,你还可以把自己卖掉,但是当你穷得连自己都没有了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反正她绝对不能被卖出去,不能抛下萧若宸一个人,心里默默翻滚着这个念头,叶薰心念数转,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略一思量,她抬头直视面前的万总管语气坚定地说道:“请万总管且慢一步,我不能卖入贵府。”

  “不能卖?这是怎么回事?”万总管蹙起眉头,转头看着王大娘,“王大娘,难不成这个是拐骗来的良家……”

  “冤枉啊,老身干这一行足足干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王大娘惊天动地地叫唤起来,“这个女孩是老身前些日子从京城大牢……京城大西头的奉贤县买来的。卖身契上写得一清二楚,上面还有官家印章……”

  王大娘辩白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叶薰打断道:“万总管有所不知,叶薰不想卖入贵府,并非身世问题,而是为贵府考虑。”

  万总管闻言转向叶薰,满脸狐疑地等着她的解释。

  大堂里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叶薰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二楼正中房间门前垂下的帐幔微微颤动,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帐幔之后,若有所思的眼光居高临下地投向大堂正中。在他视线的尽头,叶薰正略带局促地站着。

  叶薰牙一咬,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不想入贵府服侍,是因为……是因为叶薰怕为贵府带来不测……”

  带来不测?堂中众人尽皆一愣,眼前这个女孩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来历不成?

  “嗯,怎么说?”万总管眼中浮起一丝兴趣,仔细打量叶薰问道。

  强忍着擦冷汗的冲动,叶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出生在山间的一户普通人家。在我三岁那一年,有个相命的道士路过我家,给我看相,结果说我一辈子都是天煞孤星的命数,克夫妨母折友绝亲。道士告诫我父母说,要不赶紧将我扔了,要不送进庙里,方能让与我有关的人逃过大劫。这种话,爹爹如何肯相信,当场把那个道士痛斥一顿,责他平白污蔑别人,然后把他赶走了。不料……”说到这里叶薰的声音顿了顿,神色现出一丝哀伤,“不料……就在道士走后没一个月,爹爹他入山采药就……就在山上不幸遇见了老虎,然后就……”叶薰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继续信口胡诌道,“之后,娘亲带着我和弟弟靠织补衣服过活。我七岁那年,感染了一场风寒。娘亲她为了照顾我,日夜不眠地守在床边。三天之后,我终于好转,可娘亲却因为操劳过度一病不起,终于在十几天之后撒手去了。”

  “而且,我五岁那年,我的远方舅父……六岁那年,一直对我们一家照顾有加的邻居……我九岁那年……”叶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继续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从她家隔壁邻居,到遥远的亲戚,甚至不幸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路人甲路人乙都纷纷中标落马。而这些不幸事件似乎都与她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仿佛谁和她沾个边就要倒上七八辈子霉。

  “……直到今年春天,村里发生瘟疫,村里人走的走,病的病,我和弟弟两人举目无亲,不得不变卖了房产到京城投亲。可到了京城才知道,舅父早在数年前病故了,剩余的家人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最后盘缠耗尽,我们姐弟不得已沦落京城卖身为生。谁料,就连卖个身都会横生枝节……”

  说到这一段,叶薰的怨念倒是十足真金,“……将我们姐弟买下的群芳阁老鸨当天晚上遭了贼人算计,身首异处,而凶手……更是连夜潜逃,不知所踪,结果我们姐弟两人变成了替罪羊,被牵连蒙冤入狱。若不是有幸遇到皇后娘娘册封,大赦天下,早不知埋骨何处了。”

  叶薰将逃亡路上一连串的事迹娓娓道来,六分假话里掺杂着四成的真话,真假交织,虚实难辨。她口才又甚是清明,一时之间大堂里众人都听得入神。

  “经历了这么多,虽然不想相信,但当年那位道长的指点只怕是有道理的。”说到最后,叶薰眼中闪过伤痛之色,强忍住眼泪,语重心长地感慨道,“我真希望爹爹当初把我扔了算了,也不必来世上经历这许多苦,受这许多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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