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飘香(30)

三〇

　　怀里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叶薰的动作一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恢复原来的姿势，低下头，轻声问道：“又把你惊醒了？”

　　“没有，只是睡得太久了。”躺在她膝盖上的萧若宸动了动说道。

　　叶薰动作轻缓地将他的头抬高一些，问道：“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姐，你不用担心。”萧若宸冲她笑了笑，秀美的脸孔因为高烧变得越发红润，孱弱中带着灼灼的光华，便是这混浊的地牢也丝毫减损不了他灵动的气韵。

　　叶薰心中一阵酸楚。她强忍住眼泪，轻声说道：“我知道。”她将手覆在他脸上，手掌心立刻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气息。额头还是那么热，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退烧，还有他的那些伤口……

　　三天以来，每想到这些，叶薰的心脏就会抽紧剧痛直如火焚，却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她没法撼动眼前林立的铁栏杆，虽然它们已经锈迹斑斑。她呼唤帮助也没用，几次尝试换来的都是衙役毫不留情的辱骂嘲笑。叶薰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女子，眼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亲人在眼前生生湮灭，却无力挽救。她宁愿再经历一次雨夜山地的生死一线，也不想在这个监牢里看着他慢慢等死。

　　谁都好，帮帮他们！哪怕是沈涯走进来，要将他们姐弟两人立刻斩草除根，只要他能够在动手之前请个大夫，让萧若宸从这满身的病痛里恢复，不再受这种折磨，她都会同样感激他。

　　他们被关进这个牢房已经三天了。回想起三天前的那一幕，叶薰还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两人被衙役们推搡着押送入了衙门，随身包袱里厚重的“贼赃”，还有群芳阁里独独缺少的那张卖身契，再加上妓院仆役的证词……一切的证据都指明了凶手是谁。纵然叶薰想不通他们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客栈里去的，也不愿意相信萧若宸会动手杀人这个事实，但摆在眼前的所有证据却让她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姐，你在想什么？”怀里的萧若宸忽然动了动身体，睁开眼睛问道。

　　“没什么，你感觉怎么样？”叶薰回过神，连忙低头问道。

　　“姐，你是不是在生气？因为我杀了那个老鸨。”萧若宸看着叶薰低垂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道。

　　“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可能生气。”叶薰轻声说道。

　　“可是那天你进了衙门之后，就一直不愿意正眼看我。”萧若宸轻声说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战抖，像一只栖息在他的眼角的蝴蝶，正疲倦地收起翅膀。

　　叶薰沉默地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这孩子有时候出奇的敏感。她心里确实有稍许的介意。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萧若宸杀人，但上次杀的是一个威胁他们生命的杀手，而不像这一次。那个老鸨并没有威胁到他们的生命，甚至可以说是被两人欺骗的受害者。

　　“姐，是我不好，我被她发现了，只好……”萧若宸低柔沙哑的嗓音带着丝丝的无奈，打破了叶薰的思绪，“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还惹你生气……都是因为我功夫不好，才会惊动人……还连累你……”萧若宸喃喃地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没有生你的气。”叶薰伸手掠开萧若宸额头上散碎的发丝，柔声安慰道，“就算我介意、生气，我也只是气我自己。是我不自量力，想出这种骗钱讨巧的法子，结果害你遇到危险，而不得不杀人。”她说的是真心话。刚开始她确实介意萧若宸的行为，但当他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按在地上行刑逼供的时候，那点儿介意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她全部的心神都被深深的心疼和愤恨占据。

　　当身边重要的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不会有时间去顾虑别人的痛苦。也许那个老鸨不该死，也许她无辜丧命是天大的冤屈，但是眼前之人是她的弟弟，而且他是为了他们两人的生存而去冒的险，相比之下，对老鸨的同情根本不值一提。也许是她太自私，无关之人的性命她管不了那么多。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她唯一的亲人。

　　而且……叶薰抱紧了怀里的萧若宸，这几天她被关在牢里，无聊时也曾想过群芳阁的人为什么能那么快找到两人的落脚点。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就是那个老鸨早已暗中派人跟踪自己。她这么做目的何在？是想将两人一网打尽？还是舍不得那一百两银子？抑或者两者皆有……叶薰嘲讽地一笑，她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善良的理由。

　　这时候的她才发现，他们对这个世界的险恶了解得太浅薄，是她的不成熟和自以为是把两人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那一天，高高坐在台上的县太爷甚至没有给姐弟两人一个辩解的机会。对杀人凶犯例行的五十大板杀威棒和仓促的刑讯审问之后，两人就被衙役扔进了这座棺材一样的监牢，等待着最后的行刑。

　　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再加上大堂上严酷的行刑逼供，还有那些天紧张到连喘息机会都没有的奔波逃亡……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把这个坚定慧黠的少年压垮了。当天晚上，萧若宸就发烧了。

　　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对一个病人是致命的折磨。难道两人只能像这些人一样慢慢等死？叶薰的目光投向牢房的另一角，那里分散蜷缩着一些晦暗的身影，如果不仔细看，可能会以为那是一些无生命的石块。这些人都是等待秋后处斩的罪犯。他们早已被磨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只是蜷缩在阴影里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已经是深秋，距离秋后行刑的日子不过十几天了。

　　两人拼死拼活地逃出来，最后却以杀人犯的罪名被处死在刑场上。这个结果实在太过滑稽，叶薰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甚至，他们连这样的结果都等不到。怀里的躯体一天比一天灼热，高烧正迅速吞噬着他单薄的身体。这样下去，根本不用等十几天之后的斩首，只怕不用两三天……

　　想到这个令人绝望的可能，叶薰不禁握紧了拳头，心脏骤然收缩的剧痛让压抑了整整三天的东西从眼中涌出。她转过头，不希望自己的眼泪被他看见。

　　“姐，你怎么了？你哭了？”怀里的萧若宸虽然闭着眼睛，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异常情绪，轻声问道。

　　“我没有哭。”叶薰竭力压抑住眼角的酸涩，回头勉强笑道。

　　“你是担心我吗？”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死，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叶薰握住他无力的手，低头在他耳边斩钉截铁地重复道。她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知道，我们一定能出去。”萧若宸嘴角浮现欣慰的微笑，紧紧攥住叶薰的衣袖，仰望着她的脸，眼神却逐渐涣散，如梦呓般喃喃说道，“所以，姐，你不要哭，等我们出去了，我要把所有欺负我们的人……全部杀光……统统杀光……他们……”他一边说着，声音却逐渐变得微弱无力。

　　看着他的手软软地松开自己的衣袖，然后如凋零的树叶一般失力地垂下，叶薰刹那之间跌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窖。

　　“小宸，小宸……”她的心跳几乎停止。战抖地呼唤了几次，她终于鼓起勇气低下头贴近他的胸口和嘴唇……

　　还有呼吸！他只是因为虚弱昏迷了过去。

　　谢天谢地。她的心脏终于开始慢慢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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