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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第八十二章 出卖

  西北蔚城。

  云中飞过一群大雁,公输灵宝站在城楼上仰望天空,想着自己曾经也有一件羽衣,却已被心爱的人烧毁。她多想乘着木鸟跟雁群一起南去,可如今自己只能坐困愁城。

  忽而天际传来惊鸿哀鸣,雁群惊散开,一只大雁像是折断了翅膀,直直坠落。灵宝吓得后退一步,贺凌云眯着眼睛瞧了半天,开口道:“是海东青,在抓大雁呢。”

  灵宝脸色惨白,低语道:“我知道……那只海东青,是纯白色的。”

  白得几乎与云分不开,翅膀泛着阳光的金色,在云霄中翱翔翻覆,最后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极目远眺,黑压压的燕兵自地平线一路铺至城下,小小的蔚城像飘摇在沧海上的孤舟。

  灵宝恐惧得无法自抑,她弯下腰,拽住贺凌云的铠甲袍角,颤抖着嗓子低声哀求:“凌云,我们离开好不好……”

  她的战栗从衣摆处传来,贺凌云侧过脸,想忽略她的恐惧。城下黑色兵阵中不时有黄色旌旗翻卷,那是御驾亲征的标志,他何其有幸,竟引得燕王出动。战鼓擂响,士气大振的却是敌人,连天的吼叫声浪几乎能冲塌城墙,被渴血的狼虎环伺,只有准备赴死的人才能不变色。

  然而她何辜去陪他送死呢?她来到蔚城,本就是一个错误。贺凌云将灵宝一把拉起,在战事一触即发时带她去城下。

  “凌云?凌云?”灵宝又惊又喜,几乎破涕为笑,“我们真的走?”

  “走?”贺凌云脚步一顿,回身凝视她,“走到哪里去?武将一旦背对敌人,便一辈子无颜面对父老。”

  “可,可是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灵宝急得双目又涌出泪水。

  贺凌云带着她匆匆进入城楼一处隐蔽的藏兵洞,走下地道,到达一处深达二丈的地穴。地穴中放着一只大瓮,这种瓮名叫“地听”,作战时专派一名耳聪士兵坐于其中,探听是否有敌人掘城墙挖地道。

  贺凌云将公输灵宝抱进瓮,又扔给她几只进地道前顺手牵来的干粮袋,阴沉着脸闷声叮嘱:“安心待在这里,等战事结束……外面没声音的时候你再出去……”

  “不不不,”灵宝拼命拽住转身欲走的贺凌云,手指都被鳞甲刮出血来,她大声哭喊,“你赢不了的!走吧,跟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管他什么成败输赢,这天下又关我们什么事,输了就输了吧……”

  “我输得起吗?”贺凌云沙哑低语,按住灵宝的双肩不让她挣扎,可她一身的铠甲依旧焦躁得刮擦瓮壁,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在他怀中像一只执拗的小兽,娇小却力量充沛,让他总也制服不了她。末了贺凌云只得贴在灵宝耳边狂吼道:“我输得起吗?我输不起!”

  灵宝被吓得呆楞住,终于安静下来痴痴看着他。

  贺凌云凝视她的泪眼,不再掩饰自己脸上哀惶的神色,他沉沉絮语像是梦呓,却一字一字落进灵宝心里:“我输得起吗?我输不起……现在不同于当初和你作战,输了陪上条性命就算完事。我身后还有父老百姓,守得脚下寸土,便是守住我朝江山。丫头,你若能懂我,就不该拦着我……”

  公输灵宝站在瓮中,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他转身离开前最后的模样。

  他看她哭得楚楚可怜,小脸苍白垂泪,动人娇态惹他勾起往昔倜傥回忆,多愿索了一吻再走。可他清楚,能够煽动她冒险的暧昧,从此绝不能再给她一丝一毫……

  地穴的门被关上,贺凌云小心的封住地道,却又不敢封死,因为他不能肯定将来会有人替灵宝开门。

  公输灵宝在贺凌云离开后蜷着身子坐进瓮中,一直细声抽泣。她不敢想象凌云战死城头的情景,否则她定然要在这昏暗幽闭的地方窒息过去,可偏偏头脑不听使唤,那鲜血淋漓的一幕不断在她纷乱的思绪中闪现。

  狭小的地穴果然开始压迫灵宝的呼吸,像坟墓一样密闭隔绝的空间使她心慌意乱,就在她六神无主时,从地面上传来的隆隆声越来越清晰,不断回荡在地穴中震颤她的鼓膜。

  战事已经开始,灵宝从没觉得时间竟这样难捱,她在嘈杂声中想着贺凌云就此一去不回,想一阵哭一阵,最后筋疲力尽,昏沉沉失去知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当灵宝被噩梦惊醒,地穴中竟已是一片静谧。她先是疑心自己耳朵不灵,后来仔细听了听,确信战事真的已经结束。

  这么快?!她跌跌撞撞爬出大瓮,双腿疲软得迈不开步子。一切都结束了吗?灵宝酸涩的双眼又开始湿润,她能不能奢望凌云还会回来?可胜利的希望是那么渺茫!她不能够再在这里等下去,哪怕将要目睹的惨状她根本无法承受,她也得出去找他,否则她定要后悔一辈子!

  灵宝脱掉身上碍事的铠甲,鼓起勇气走出地穴,向地道外跑去……

  贺凌云面对火铳黝黑的铜管,横眉冷对赵参将,压低嗓子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参将麾下十几人尽数举着火铳,对准了贺凌云:“将军,莫怪我们无情。蔚城今天是决计守不住的,为了大家着想,还是开城投降的好……燕王也派密使做了承诺,条件不错。”

  最精良的武器竟然是用来背叛倒戈,贺凌云冷笑,望着周围士兵开始放弃抵抗,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耻辱,愤怒的吼叫了一声,双目睁得血红:“蠢货!”

  赵参将对他的咒骂无动于衷,只管涎着脸用火铳逼着贺凌云下城楼:“蠢不蠢开城后就知道,都是你一意孤行,才耽搁这么久……”

  贺凌云怎甘心束手就擒,他在电光火石间冲上前,抓住赵参将手中的火铳,飞快一扯一带,人便已进入火铳的射击盲区。他贴近赵参将,腰中匕首同时拔出,刀刃瞬间抵住赵参将的喉咙。他挟制住赵参将后退几步,与赵参将的部下对峙,举着火铳的叛将们见头目被擒,一时措手不及,全都愣住。

  还没等贺凌云放话威胁,赵参将已是大惊失色的冲手下喊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将军,现在我们不能自相残杀,守城其实未尝不可……”

  贺凌云一愣,手下动作刚慢半拍,脖子便已遭人狠狠一击。他瞬间昏迷倒地,赵参将心有余悸的回头,就见一名士兵手执一根铁棍,正气喘吁吁的望着他。

  “干得好,”赵参将点点头,踹了贺凌云一脚,骂道,“妈的,要不是燕王要活口,早杀了你!”

  残旧的城门被打开,吊桥轰地一声放下,在燕兵狼嚎般的吼声中,赵参将领着众将士出城投降。

  贺凌云被几名副将拖出城,他在喧嚣中渐渐清醒,看清两旁夹道怪笑的燕兵,一时心如刀绞。他立刻狠命挣脱副将的桎梏,自己踉跄着站起身。被卸去战甲的贺凌云双手缚在背后,受过重击的脖子疼木了,令他想破口大骂却扯不开嗓子。

  一名武将所能遭遇的最大耻辱,为什么要他来承受,他明明不曾退缩,也不愿苟活,末了为什么还要面对这等景况?!前世到底得犯下多重的罪孽才使他今生如此不堪!胸臆间气血狂涌,一股腥味冲上喉头,呛得贺凌云生生咳出几口鲜血。

  喧闹的燕兵忽然安静下来,两侧人马齐刷刷后退。前方陡然开阔,燕兵中走出十几名大将,雁翅排开站定后,毕恭毕敬的从正中徐徐让出一个人来。

  那人未穿铠甲,赭红色袍子衣角沾着鲜血,却似踩了露水一样不伤优雅。他身型高大,也壮硕威猛,却将漂亮的脸半藏在深红色大毛翻领中,借一丝苍白病态削弱自身霸气,可趋慕风雅的脾性却不免流于阴鸷戾气。

  这人正是当今燕王,元昕。

  他肩头架着一只纯白色的海东青,双臂抱胸,右手五指搭在左臂肘关节上愉快的弹动着,等待俘虏向自己下跪。

  赵参将高举着降表,带头谄媚的跪下,众人在他身后也认命的跟着照做,只有贺凌云兀自岿然不动。燕王元昕眉毛微微一挑,肩头海东青便呼啦一下飞出去,啸叫着袭向贺凌云。它凌空回旋侧翻,尖利的爪子抓住贺凌云的发髻,坚硬的短喙狠狠啄向他的额角。

  训练有素的上品海东青,凶猛得足够抓捕小鹿。贺凌云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跟着整个人控制不住的跌倒在地,只有海东青还在他脸上扑腾翅膀。

  燕王元昕呼哨一声,将海东青唤回,侧过脸满意的伸手替它顺理翎毛:“鬼东西,就你机灵。”

  他的声音洪亮好听,高音处略略发雌;语速明明很快,却总被自己强制按捺住,是一种很怪异的慢条斯理;加上他脾气喜怒无常,因此听上去更令人觉得压抑,连大气也不敢喘。

  赵参将不安的清清喉咙,开口道:“燕王陛下,罪臣赵某献上降表。”

  “哦,”元昕信步上前,亲自拿了降表为众将士朗读,读罢大笑,“很好很好,终于拿下西线蔚城,如今北方再无牵制。紫眠天师又放弃了帝位,中原已归属我大燕,今后只等挥师南下,江南便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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