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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这点点人马,也想困住本小姐我?”灵宝用力吐了下舌头,心却在下一刻猛地一沉——不是燕军困住她,那是什么困住她呢?自己明明早就想离开了……凌云,凌云……什么时候已经这样离不开他了,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她惟有老实承认。

  在他全神贯注剿敌的时候;在他凶神恶煞逼她穿铠甲的时候;在他父亲去世哀伤脆弱的时候;在他对着新式样的兵器眉飞色舞的时候;在他吻她的时候……她跟着全身心投入,他的每一面她都要睁大双眼仔细瞅,就这样还研究不透,于是恨不能变出无数分身来,每每累得半死,却每次都情不自禁、大张旗鼓。

  她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他了呀!

  怎么办,该怎么办?贺将军去世时凌云是那么难过,他决不肯跟着她一起离开的。灵宝从怀里掏出珍藏的木莲花,细小的眉尖微微蹙起来,对着它悠悠叹了口气。哎,做人总要顾及这样那样的情感,挤挤挨挨,多么难呢!

  可白纸一张的日子,她已经回不去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

  从南边归来的燕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扑向蔚城。匆匆燃起的战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贺凌云奔上城头,乍见数目庞大的人马,心底不禁一凉。

  这样的场景原本是他的梦魇,如今实实在在踩在城头上,他决不能输——也决不会输!脸上的表情狠极,反倒像带了丝笑意,贺凌云对着众人扬开嗓子高呼:“全体备战,死守蔚城!”

  一呼百应之中,只有公输灵宝小脸苍白,她站在人流中望着贺凌云,乌黑的眼珠里滑过一抹惊惶。贺凌云匆忙中望见灵宝,几步挤过人群来到她面前,流星般神采的眸子牢牢凝视住她,将关切硬沉入眼底不叫她看见,只是吩咐道:“受不了就下城躲着,否则倒碍我的事了。”

  “不,”灵宝摇摇头,声音有些轻颤,“你瞧,我头盔都戴好了,一定留在城上帮你,否则万一床弩出故障可怎么办……”

  贺凌云不能再在她身边停留,叮嘱她小心之后便转身继续指挥作战。灵宝望着他的背影,可怜兮兮的眼睛猛地一闭,跟着拼命摇晃脑袋,挥去心中阴霾:“哎呀呀,愁什么,怕被抓去,就帮他打个胜仗好了嘛!”

  胡乱叫喊了一通,再抬起头来心里果然舒服了许多。灵宝满意的笑起来,也开始在城楼上奔走呼喝。她时而帮着床弩手校准目标,时而亲手将自己发明的火球装进抛石机的皮窝,指挥士兵拉动绳索将火球抛进敌营。

  战斗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到最后灵宝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啃了几口干粮,她的耳朵被石炮声喊杀声震得已分辨不了声音,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嗡嗡微震着。就在这样的恍惚虚浮中她仍然奔跑着,身边有士兵不断的倒下,城外燕兵总不见退势,一直涌上来,整个蔚城就好象她六岁时用来逗蚂蚁的甜团子,不断被蚂蚁一样的黑色兵潮攻击、咬啮。

  晨昏早已分不清,只记得用来烧灼攻城燕兵的铁火床一直是通红的,不断从城头上缒下。人脸也已分不清,每个人脸上都蒙着厚厚一层黑色尘土,灵宝清楚自己也同大家一样面目模糊,除了两只眼睛偶尔还能机械的转动。

  只有贺凌云,他头盔上别致的红缨还能叫她认出来,时时让她安心,知道他安然无恙,仍在战斗。

  城墙垛口被砸得七零八落,燕贼用抛石机扔上来的石炮,依稀可辨是城外墓地里的石碑。灵宝便被这些碎裂的石碑绊了一跤,她痛哼了一声,捂着脚踝爬起来,察觉脚边石碑上依稀有字,便伸手一抹——“贺氏”两字跳进眼中,她心口一疼,忍不住将身子蜷了下去,肠胃痉挛令她断断续续呜咽起来。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拍拍她的背,灵宝抬起头来,发现是贺凌云。他皱着眉头瞅着她问:“怎么了?”

  “胃疼。”灵宝哽咽道。

  贺凌云瞥了眼她脚边的石碑,望着她泪痕斑驳的小脸,淡淡道:“你这是饿的。下城去罢。”

  灵宝刚想开口拒绝,贺凌云却没时间再照应她,已是匆忙跑回垛口边继续战斗。她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后还是悄悄站起来混进士兵里去。

  战事持续太久,将双方都逼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城外燕军直接拔了墓碑作石炮,而城内早就拆光了木屋烧火。熔化的铁水在行火炉里发出红彤彤的光亮,一炉炉的铁水顺着城墙泼下去,浇死燕兵无数,却仍是无法扑下燕军的攻势。

  大量的木头被不断送上城来,房梁、楼梯、栅栏……记录着往日蔚城的繁荣,如今均化作炉下青烟。此刻正是攻守双方对峙最激烈的时候,贺凌云跟手下合力用撞车将敌人的登城飞梯撞开,他杀红了眼睛,发疯一样的大叫:“铁水,快浇铁水!”

  然而行火炉那里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不——不要——”

  铁水迟迟没送上来,眼见城楼下敌人又架起飞梯,贺凌云怒吼一声,甩开撞车冲向行火炉边。炉边正是公输灵宝,她拦着两个士兵,叫声中已拖了哭腔:“不要——这是我的木鸟,你们不能烧掉它!”

  原来搜刮城中木料时,士兵找到了灵宝秘藏的木鸟,大家哪认得这件宝贝,只当作木头运了来,在即将入炉的时候正巧被灵宝发现。士兵们认识灵宝,因此只得停下手,偏偏木鸟体积庞大,需要两名士兵搬动,在城墙上无法轻易掉转身子,连带着也逼得后面运木料的士兵不能上前。

  烧铁水最忌中途火力不济,眼见着一炉铁水已快凝固,送木料的士兵还在磨蹭,贺凌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愣着干什么?!快烧啊!”

  “不——”灵宝尖叫着冲上前,抓住木鸟不放,“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木鸟!”

  燕兵狼嚎般的咆哮在耳后响起,贺凌云也跟着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灵宝,又摇又扯的将她拽离行火炉:“快啊!”

  巨大的木鸟被劈开,炉火熊熊窜高,铁水重新翻滚……灵宝疯狂的挣扎叫骂:“你们不能烧了它——”

  “你疯了吗?!燕兵攻上来大家都没命,孰轻孰重?!”

  “你才疯了,我恨你,我恨你——”灵宝嘶哑得哭起来,又抓又唾,“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贺凌云咬着牙不看她,只等铁水终于烧熔,他丢开灵宝,冲上前抄起一只游火铁箱,顾不上双手被烫伤,舀了铁水就往城外泼。公输灵宝软软的跌在地上,透过泪花看着贺凌云模糊的动作,癫狂的哭骂终于停歇。一刹那她在城楼上被孤立无援的绝望湮没,筋疲力尽的身子颓唐仰倒,只能在昏倒前喃喃哽咽:“爹爹……灵宝错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凌云并没有在她身边,公输灵宝乌溜溜的眼珠子尽管失望,还是心不在焉的转了一圈。余光看见一名笑眯眯的陌生男子正坐在她身边,灵宝心下一惊,慌忙侧过脸来:“你是谁?”

  及至说了话,才知道自己竟然有气无力。

  “抱歉,这我不能说。”那男人眯眯笑。

  灵宝仔细看了看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相,丢人群里看不见,此刻单独拎到她面前,她也肯定自己一转脸就会将他忘掉。一点也比不上凌云,也罢,她还不稀罕认识他咧:“仗打完了?”

  “打完了,”笑眯眯的男人一脸憨厚,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不打完我哪进得了城?”

  他还真是风趣呀,男人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

  灵宝浑然不觉,继续问:“我睡了多久?”

  “姑娘几时入睡的?”嘿,他真是越来越幽默了。

  “不知道……大概仗还没打完的时候吧。”灵宝闷闷回答,情绪继续低落。

  “嗯,据在下推测,姑娘应该睡了两天。”男人眯眯笑着,又自作聪明的说道,“而贺将军睡了一天。”

  “他还在睡么?”灵宝挣扎着坐起来,很不争气的又关心起凌云。

  “不,他醒了,现在应该在城楼上,”笑眯眯的男人又风趣的添了一句,“大概还在消化我送给他的消息吧。”

  “什么消息?”灵宝好奇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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