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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足下就是魏郯?”那女子手执纨扇,一口娇柔又高傲的长安贵女腔调。

  “正是。”魏郯道,心中亦是疑惑,不知此人是谁。

  那女子藏在纨扇下的脸似乎笑了笑,将一方小小的物事递给他,“这是徐姊姊托我给你的。”说罢,转身走开。

  魏郯立在原地,打开那物事,却见是一块帻巾。

  徐蘋。他这才想起那个头簪着虞美人的女子——他那位连婚约也不曾定下的未婚妻。

  魏郯的祖父与徐蘋的祖父是故交,两人的婚事亦是二老之意。

  徐蘋与他初识之时很是害羞,魏郯入了羽林之后,虽不能常常回家,他们见面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帝后常常在宫中与臣属家眷聚宴游乐,魏郯有时经过林苑,会发现徐蘋也在那些贵女之中,远远望着他,时而一笑。

  羽林中的同僚皆出身富贵,精于冶游,对这二人的举止,捉到了便笑上一回。

  “孟靖原来喜欢徐少府家那般的模样。”有人道。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对于祖父,他一向敬重,终身之事并无异议。说实话,徐蘋容貌秀美,性情温顺,家世亦是上乘,魏郯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反对之理。

  至于喜欢二字,他觉得徐蘋与自己还算合得来,不反感便是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相识的两人要凑做夫妻,互相顺眼已是好事。

  “孟靖,明日空闲否?”裴潜见到魏郯时,张口便问。

  “何事?”魏郯看他似乎是特地来寻自己,觉得不平常。

  裴潜露出一丝苦笑,四下里看了看:“有一事,眼下唯有你可帮我。”

  魏郯很意外,他说的竟正是傅嫤的事。

  裴潜没有讳言傅嫤喜欢贩货的癖好,并告诉他,从前每回傅嫤出门,她二兄会亲自或遣人跟着她,以免有失。

  “如今仲勋兄不在京中,我明日亦有事缠身离开不得。此事实难启齿,非可信之人不敢告知,考虑之下,唯有来托你。”裴潜很是不好意思。

  魏郯看着他,仍感到惊异,未几,却笑笑:“这有何难,季渊放心便是。”

  魏郯一向守诺。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潜说的城东龙音寺。

  进香的富贵之家女眷,乘着各式马车络绎不绝。魏郯径自走到庙的一处偏门去。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只听门轻轻开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

  布衣巾帻,那女子看上去与随处可见的市井少年无异,魏郯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脸。买瓶的时候,还有锦帘后探出来望着他的时候,正是这眉眼。

  傅嫤没有马,也不乘车。她肩上挂着一个包袱,里面的物事似乎并不重。她步履轻快,初时却有些警惕,是不是瞅向左右。

  这等把戏,对魏郯并无多大妨碍。他时藏时走,时而扮作闲逛的行人,傅嫤并不曾发觉。

  一路尾随,傅嫤最终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时魏郯向她买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里望望,似乎放下了心来,从包袱里拿出她的货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只木盒,远远看去,似乎做得颇为精细。

  傅嫤挑了一处柳荫,把包袱布摊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后,她坐下来,两只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辆堆满货物的驴车后面,此时无事可做,只能隔着路盯着傅嫤。

  人来人往,傅嫤也不急,时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时而又转头去看相邻的小贩与买家唇来舌往侃价,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着那张脸,忽又想起宫门前见到她时的模样。装束天壤之别,魏郯却觉得有趣,相比起贵人的骄矜,眼前这个目光好奇的女子更显得生气勃勃。

  傅嫤的货虽是旧物,品质却是上好。没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来看。询价时,魏郯听到她的声音隐约传来,在嘈杂的市井中尤为清澈。她与人说话时,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贩的模样,不羞涩,也全没有贵人放下身段时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数时,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一旁,微微咬着嘴唇,认真得很。

  那木盒最终被一个人买走了,魏郯看着傅嫤将几串沉甸甸的钱用包袱兜起来,打个结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满,也不着急回去,而是兴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后面,看着她到处转个不停,一会看看买杂件的,一会看看看买布匹的,一会又被几个侃价正欢的人吸引过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杂着些手脚不干净的闲人,魏郯不敢掉以轻心,紧紧跟在傅嫤身后。转了许久,魏郯都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傅嫤却似乎不会累。待得她终于尽兴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可是,傅嫤还没有回去。她穿过街道,走了好长一段,却拐到了城南与城东之间的翠湖边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处偏僻,又是午后,游人并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来这里做什么,却见她径自走到了一处湖边的大石上,四下里望了望,似乎确定无人,便脱了鞋袜,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独身坦足,被人看到终是不雅,这傅嫤竟一点不担心别人偷窥?

  念头闪过,他又哂然。别人别人,这边上唯一的别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这个,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无所觉,正一边悠悠哼着不知名的歌,一边享受着湖水的清凉,双足湖水中搅起晶莹的水花,映得洁白可爱。

  魏郯收回目光,只听着那水声,脸上竟起了些热气。

  第二日,裴潜亲自上门来谢。

  魏郯见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虚。

  “市井中终归人杂,季渊还是多劝劝傅女君才好。”他真诚地说。

  裴潜苦笑:“跟她说过许多次了,她不听也是无法。也罢,她本不是喜欢安分的人。”

  魏郯看着裴潜,他脸上的神色虽无奈,却毫无厌恶。

  裴潜才貌俱是优秀,长安城里明里暗里对他有意的女子众多。可是裴潜却不像别的纨绔子弟那样自命风流,对于接近他的女子,他从来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潜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觉得。因为每次说起傅嫤,裴潜目中的神采总是会变得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

  或许因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潜对魏郯说了好些傅嫤的事。

  比如,她讨厌读书。

  比如,她从小爱算账。

  比如,她讨厌别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着将来要去海外寻仙山……

  “她还非要我带她去。”裴潜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听了方士的话就想去寻仙山,的确够傻。心里一个声音道。可当他转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绿影之后,却仿若藏着一片水光,那边上,有个女子正哼着歌儿低头濯足……

  这以后很长的日子,裴潜再也没有托过魏郯再去照看独自出门的傅嫤。不过,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闲的日子,他会特地去南市,寻一处路边的食肆坐下来,望着人来人往。

  “这位小郎君,可是寻人?”食肆的妇人很是热心,三番几次之后,笑眯眯地问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妇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说着,压低声音,“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来偷偷问过我呢。”

  魏郯讶然。

  “哎呀,别人的事,你掺和做甚!”店主人走过来,对妇人道,“快去盛羹!那边几位等了许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脸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两间小店里,看门的年轻女子正朝这边频频顾盼。

  寻人……妇人的话在耳边回响,魏郯忽而觉得自己这样的确可疑又可笑。举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纷杂,自己又在寻谁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乱,拿起碗把羹汤喝干净,从囊中掏出铜钱给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丧期终于过去,徐蘋的年纪也已经不小。魏郯的父亲亲自去徐府提亲,徐少府允下了,将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来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过,太后每月十五会召贵眷们入宫,当魏郯在宫门前望着那些华贵的车马辚辚驰入之时,他知道,傅嫤在里面。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让他觉得傅嫤心动,又如何?正如那香车上贵重的锦帘,虽然厚不过半寸,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里面的人,甚至不会知道他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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