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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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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顿了一下,等我接下去,我看他半晌,吊个白眼接道:“我当初如何,现在又如何?” 他冲我遥遥地伸出手,管玉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暧昧的笑容越发深印在唇畔,“小野猫,我想你了,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一声熟稔的称呼入耳,心尖上仿佛被他的指尖点住,微微疼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该面对的终究还是逃不掉。我抬眼将目光锁在他的眉目间,细细端详。他的容颜潋滟如昔,只是举手投足中,已经凛然不同往日,透出独属于君王的威不可侵。 他是帝王,是东皋万千黎民口中的明君圣主,他有江山社稷,有满襟抱负,他不是我的阿荻,那个桃花般美丽的少年已经消逝在我的记忆中。 金座之上的这个男人陌生,威严,他的眼眸中不再只有我的身影,或许,从来也不曾有过。 我浅浅地笑了起来,将心中残留的最后一摸淡影彻底抹去。 “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有空跑来这冰冷刺骨的无缺城?” 他的眉拢起不悦的弧度,似乎是察觉了我态度上的变化。“如果孤不亲自前来,如何知道养在身边几年的小东西竟会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逍遥自在?丫头,你说这猫儿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去了?” 听他满嘴猫狗,我冷笑道:“猫若无情,也是主人家对它不够尽心尽力。陛下的爱宠丢了,却找我来作甚?” 他略略偏过头去,将眼角的余光投在我的脸上。雪阁后镂空的长窗外挂着一轮满月,映衬在他的背后,月轮硕大,他坐在一片月华正中。诡丽的夜色下,他的侧影美若昙花。 “我找你,是想问问这无情的猫儿,可愿随孤回家了?” 他的话才说完,我一声漫过一声的浅笑蓦地响起,迷跌回荡在穹隆下。他的眉峰拧立,看着我无法自抑地笑弯了腰。直到胸口中最后一丝力量耗尽,我才收了声,缓缓直起脊背,傲然把视线投过去。 “家?不知陛下说的家是哪里?是当年皇世子的紫宸府,还是如今陛下的皇宫?陛下错了,我没有家,我从头至尾,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一……人?”他把玩着拇指上戴的碧玉扳指,手指一圈圈地抚弄着,玉色碧绿如洗,在他的手中莹华璀璨,“你喜欢这戒指吗?” 我点点头,“它很美,和陛下很般配。” “我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件玩物,碧绿的颜色,很漂亮,很讨喜。可惜玩物就是玩物,总归是一件用不上的东西,原先它丢了,我也不上心,丢就丢吧,去了一件,总还能再弄来一件新的。不过如今我把原先丢的那只找回来了……”他淡淡地扫我一眼,续道,“丫头,如果你是我,怎么选呢?” “哪个更合手,陛下自然该选哪个。我不是陛下,无法替陛下决断。” 他的眸光灿若辰星,几乎与手中的碧玉不相上下。 “这世间,好东西只留一件就够了,既然是已经丢了的东西,不如彻底毁了干净。” “净”字音落,从阁外走进一道身影,黑衣劲装,正是白日里拦在忘途川脚下的高手。他缓步徐行,手中拖拉地拽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那人被他握住头发,一路拉进殿中,头颈低垂,一点声息也无。 黑衣人松开手,那人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侧脸正撞入我的视线,遍布在淋漓血渍中的脸上,纵横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一瞬间,心口仿佛被人用利刃穿透,无法抑制的恨意锉断了理智,我浑身战抖起来,瞪圆双眼,蓦地看向恭身站立在玉阶下的黑衣男子。 “封丹,对付一个身无武功之人,用得着下如此狠手吗?”牙根隐隐作痛,直到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我才发觉竟是咬得太过用力。心中的锐痛凌驾在身体之上,我已经不再有痛觉。“你枉称高手,却用下三烂的手段刑囚一个伶人,你好威风!” 转头望向简荻,他看戏似的目光和笑靥,让我恨不得立时扑过去将他撕个稀烂。“碧华不过是爷们手里的玩物,高兴的时候拿来取个乐,不喜欢了,一脚踹开就是。陛下为个伶人大动干戈,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他波澜不惊地坐在华宇深处,睥睨着玉阶之下的这场闹剧。我就像跳梁小丑唱着一出独角戏,在他的掌心里挣扎着想跳脱。 他看累了,终于开口说道:“玩物就是玩物,不喜欢了,毁了它,又如何?”说着,他从拇指上摘下碧玉扳指,指间陡张,扳指从他的手中掉落,摔在殿石上碎成数截。 我的目光随着那圈碧玉落地,碎渣飞溅,散落在他的脚前。 “不语也知道碧华不过是孤手里的玩物,当年他背叛在先,此刻孤留下他的性命,已属开恩。你居然为了一个小小伶人指责于孤,就不怕孤杀了他吗?” “陛下视天下人为掌中玩物,我与碧华本没有分别,我不敢自高身份,求陛下放过他。”双膝砰地跪下,我直挺挺地矮下身去,对他匍匐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殿砖上,我将尊严双手奉上。 雪阁中一片寂静,直到一双缎面锦靴出现在身边,比玉石更为冰凉的指尖挑在我的下颌上,逼迫我抬头与他对视。 屈辱的泪从我的眼中涌出,落在他的衣袖边。他将手抽了回去,将手指上滴落的泪水含进嘴里,“花不语,为什么你对一个伶人,比对孤还要重情重义?为什么在你的心里,孤还比不上一个丑脸的废人?你的心,被铁水浇了吗?” 我任凭脸上爬满泪水,倔犟地看着他,“想知道理由?好!我说,但我只说给阿荻听,而不是东皋的皇上。” 他颔首以示,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他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肯为我以命抵命的人!” 静默充斥在我和简荻之间,夜阑如水,长窗外的月轮渐沉。 他的眉缓缓淡了下去,眼眸中有一抹孤绝,唇角微弱地扯动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依稀便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丫头,你恨我?” 我没有说话,心中翻腾咆哮几欲破胸而出的波澜,在寻找着宣泄的地方,如果这感觉就叫做恨,他说对了。但我不恨他,我只恨自己,生而为人的悲哀。 他看我半晌无言,突然拉起我的双手,握进掌心,急切地说道:“丫头,别恨阿荻,好不好?阿荻有苦衷,有不得已的苦衷,求你别恨……”他猛地将我揽进怀里,一手挑起几缕白发,贴到胸口,“和我回家,我给你找大夫,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把你身上的毒解了,咱们一起去放荷灯,我给你绣小鸡吃米的荷包,我亲手绣,好不好?求你别恨我……” 他的话消失在无声的哽咽中,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迷乱。 我默默地推开他的手臂,抽身退步,“不,求你放过碧华。”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十指逐渐握紧成拳,“丫头,我是阿荻啊,你答应过会永远帮着我护着我,为什么你要食言?阿荻没有变,我没有变。” “对不起,是我变了,求你放过碧华。”我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此刻的简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求我一起回家,他说了那个字,将满身骄傲卸下,只为了一段早已逝去的情缘折腰。 我不忍再看下去,将脸别到一边。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强迫我面对他。他的视线望进我的眼中,他的眼眸里交错着深藏的痛楚。 他为我而痛了吗?就像当年,我为他的种种作为而痛……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我轻哼着这首梳头歌,垂目看向嫁衣上残破的襟口,“阿荻,你如今手握天下,还有什么得不到?放手吧,我不值得你执著至此。” “赢了天下,却输了她么……”他望着我喃喃自语,双手越来越紧,将我的脸握得快变形了。 蓦地,他撤回手掌,我的脸上一阵刺痛,失去了他掌心的温度,随即又是一片冰凉。 “丫头,阿荻最后问你一次,和我回家,好吗?” 他的衣袂在身侧轻颤,目光如炬地盯在我的脸上。我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了一声“不”。 玄黑大袖漫扬在眼前,将他的身影遮去,他拂袖转身,一步步踏回玉阶之上。 “花不语,你当知晓,三年之约转眼及期,届时孤将率军踏平醒月国土,连你一起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他渐行渐远,终于坐回椅中,“孤言出必行,你尽可以将这番话转告给醒月蓥帝。” 他端坐在重楼玉宇深处,我立在阶下抬眼望去,恍如隔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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