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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老毒物,呵……”苏沫的脸半隐在烛火下,下垂的嘴角边流露出无尽的沧桑,“不语小丫头,你是真的这么在意那小子的生死?还是你于心不安,不想再多拖累一条人命?”

  我从苏沫的身边走过,他伸出手想要拉住我,我闪身时,月白褥衣的一条袖子被他扯了下来。

  窗边的条案下放着一只精巧的竹编箱笼,我打开箱盖,从里面捧出一套茜素红的冰丝绡衣。抖手展开红裳披到身上,衣袂翩跹飘在身后,随即轻缓地落到脚边。

  从案上的妆奁盒中拣出一支木簪,我将满头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红衣白发,铜镜中的身影仿佛曾在昨日的一场旧梦里出现过。

  “这身嫁裳,是我当年在东皋金殿之上穿过的,那天原本是我与皇世子大婚的吉日,可惜晚上却传出了皇妃猝死在太平馆的噩耗。”苏沫呆怔地凝视着我,我冲他笑了下,低头指了指襟口处残缺的冰绡,“你看这里,是我亲手撕坏的。还记得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像是看到了这世间最大的讽刺。呵呵,想想也觉得可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是要披上这身嫁衣去见他。”

  他的嘴角轻嚅,却说不出话,我从窗边的立瓶中抽出一幅画轴,解开了系在上面的丝带。将画轴在烛火中一点一点展开,画中翠衣人逐渐显现在眼前,翠衣叠摆,桃花纷乱如雨地洒在那人的肩头身畔,绝美背影中透出孤高傲世的气度。

  我抬眼,将目光投到苏沫脸上,缓缓地开口:“阿苏,其实你从没想过用凝晶雪救我的命,那日你出现在招徕客栈,是不是已经谋划好了今天这个局面?你骗我去取凝晶雪,让我在天下人的面前泄露形迹。你分明能救无尘却不出手,眼看他受伤被俘。你带我回来,为的只是让我带上凝晶雪,去换回无尘的性命吧?”

  我踏上一步,将画轴扔到他的脚前。他低头看着画里的翠衣人,我将烛台上的蜡烛拔下一支,甩手扔到画上。

  画卷遇火即燃,看着画中那抹翠影逐渐化作灰烬,我握紧双手,咬牙说道:“阿苏,其实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这几日相处下来,你自以为无尘对我情深义重,此刻他落难,我便一定会舍命相救,用凝晶雪换他回来。可惜我这人凉薄得很,只关心自己的生死。”

  苏沫盯着地上的灰烬,淡淡地说道:“是吗?原来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不会独自一人偷生,所以才带你去取那朵雪莲,又将无尘扔在忘途川。凝晶雪摘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不入药便会枯萎,如果你不去救他,我就用它救你的命吧。”

  他摊开手掌伸到我的面前,我也跟着张开手,伸了过去。

  “苏沫,把凝晶雪给我,我要去救他回来。”苏沫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我。我呵了一声,仰天叹口气,“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是个圈套,我也只好甘心跳下去了。”

  他嘴唇微微抖动了片刻,将手上的凝晶雪放到我的掌心里。我收回手,凝视着这朵冰晶莹透的雪莲,花瓣上闪过一道流光,我将它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

  “今天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望舒山庄。”他在我快走到门边时,急切地问了句,“丫头……你,你是真心喜欢他吗?”

  我回头看着苏沫,顿了顿,唇边盈起笑容。

  “这世间,总是女子最容易动情,一旦动了心,往往就是万劫不复。我是个绝情弃爱之人,害怕哪天因为情爱,变得愚蠢不可救药。女人可怜,但也可爱,一往情深地为情所困,最终却害得自己越陷越深。你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他?我不知道,我想救他回来,仅此而已。”

  快马一路疾驰上忘途川山巅,望舒山庄的朱漆大门洞开,铜黄兽首从我的眼旁一扫而过。伫立在门外的侍卫本欲上前阻拦,在看到我满头醒目的白发后,一个个又退了下去,恭敬地跪地行礼。

  我手下用力勒住马缰绳,点了点头,抬眼望向校场尽头的云阶,绵延不尽的台阶之上高高矗立着一座雪白宫阁,缥缈在云霭缭绕中。云阶正中一条金龙,在点点星火的闪烁下凛然与我遥相对望。我夹了一下马腹,纵马穿过了偌大的校场。

  马蹄连绵敲打在青玉方砖上,声不绝于耳。静夜下,仿佛在这天与地的交会处,只有一个人一匹马的存在。

  我仰头望向星空,第一次觉得漫天星斗竟然距离我如此近,或许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够抓下一两颗,握进掌心。

  星辰亘古不变,只是星辰无心,不知道人世间千回百转,早已经物是人非。

  在面前这座九重宫阙里,有我今生不愿再见的人。我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因为一路飞驰而散乱的发髻。

  手中挑起丝丝缕缕的白发,当年先有断情草损我心脉,再中连慧的甲中毒,在东皋大婚前夜,我吃下了君亦清带来的半颗解药。半颗,只够我延命,却不够我挽命。金殿之上我心灰意冷,终于瞬息华发。是因为这一身残毒,还是半颗解药?

  我抬头问长空,星辰默默无言以对。

  我从来不信这世间真有能让人绝情断爱的毒药,犹记得小谢碧衣妩媚,俏立在凤凰木下哀婉凄绝的一笑,已经道尽了个中滋味。

  我不想学小谢,总是在心底告诫自己忘情绝爱,在含章宫时对公子兰的心痛,总归因为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缩影,心里不自禁地顾影自伤。

  人非草木,月夜下花树少年终究还是闯进我的心扉。他在菩提树下对我温柔笑语,他吃着不惯口的生肉却貌作垂涎,他天生来就是贵气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罪呢?

  看他一口一口吞下带着腥味的生肉,我想笑又不敢,怕他发脾气,又要想方设法地恶整我。落霞江的堤岸旁,漫天春花化雨,将他裹进一团粉白世界中,那一刻,他美得让我震慑。没有勇气正眼看他,那时我极力隐忍着纷乱的心绪,生怕说出半句唐突的话来。他美好得让我以为身入仙境,怕一说话,梦就会醒。

  飞花凌乱,江水溅玉。梦中伊人的倩影,已经随着落霞江的逝水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徒自伤怀。

  我缓步踏上云阶,冰绡红衣的流摆被我抛到身后。木簪挽起的发髻下披散着数缕长发,被夜风卷入空冥。

  白雪宫阁中瞬间亮起耀眼的灯火,从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延伸到阶梯的两侧,我站在繁灯瑞光间,一步步走向天极。

  迈上最后一级玉阶,我终于走入了这座宫壁辉煌的雪阁中。宫纱飞扬,迷乱了我的视线。我拨开挡在眼前的层层丝幔,踏着冰凉的殿石前进。

  长殿深处幽幽传出一阵琴声,乐音弥漫在满宇华寂下,琴弦无序,凌乱不成章法,却又无端惹得人心绪烦乱,一弦一柱间,如风中缥缈的哀叹。

  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飞纱后闪过接踵人影,依次摆放在殿柱旁的铜鹤香鼎中燃起阵阵烟尘。

  风帘影动,暗香袭面而来,几点宫灯绰约间,帘开月显。

  他端坐在长殿尽头的九龙椅中,笑如狡狐,眸中点点寒光流转。

  我慢慢向他走去,他在翻云覆雨之间,恣意任性地拨弄着瑶琴,姿态柔美胜画。

  叮的一声,他手中的琴弦断了一根,划过指尖。一滴血落在玉琴上,他抬起潋滟眉目,对我展出一丝倾魂笑颜,“你以为,这一世逃到天涯海角,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吗?”

  玉盏杯倾,弦断难续,我看着那根殇弦,回他一个浅笑,“阿荻,多年不见,你可好?”

  第五十九章 桃花莫淹留

  春去桃花莫淹留,抽刀断水难断愁。

  话出口,夜风乍起,吹乱了高阁中悬吊的飞纱,将他的身影裹在一片靡丽莫测中。

  我与他相顾无言地对望了很长时间,铜鹤嘴中的香气逐渐飘散,终于在最后一点火光明灭后,化作一片虚无。

  曾经站在东皋金殿之上亲手撕裂的嫁衣,今日重新穿在身上。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想不到如今重逢,他依旧是端坐高宇之上的掌权人。

  物换星移,一切恍如昨日。

  他没有变,只是我已两鬓霜白,发如雪。

  “丫头,没有话对我说吗?”他的唇边漫起暧昧的笑容,双眼不转瞬地盯住我。

  我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阿荻丰神俊朗,几年不见,出落得更标致了。”

  他的眼中流光闪烁,扑哧一下闷笑出声,“以为这些年下来,你那性子多少会收敛些,想不到还是当初那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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