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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两名车夫都是华氏兄妹重金雇佣的本地人,对周遭情势再熟悉不过,此时向她窃窃私语:“这两年,附近盗匪横行……这一趟出去,弄不好会招来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啊……”

  我才是恶鬼,连长安不由想,如今这个乱世,盗匪十有八九都是活不下去的流民,何况无论是怎样的强梁,手上血污也无法和自己相比啊……不过她当然没这么说,只道:“她们只是寻常妇孺……”

  “谁知道她们是不是盗匪的老婆亲属?等那些人来了,咱们都会没命的!”

  连长安笑了笑,安慰两位驭夫,让他们尽管放心。

  “……我哥才不是强盗!你胡说!”身边忽有人尖叫,是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她窜出人堆,拼命挥舞胳膊,击在车夫腿上身上,然后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叫闹起来,最小的一个本已睡着,这时被喧嚣吵醒,她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不是,不是,不是的……”连长安急忙合拢双臂,感觉一副小胳膊小腿儿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她对那两个车夫道,“师傅们,谢谢……但无论里头那产妇的丈夫是什么身份,他的妻子正在生死关头,这点毋庸置疑——我只知道这个,其余都不重要。总之,阿……齐……子清,他做得对。”

  ***

  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冷雨瓢泼而下,顺着他的头发、脸庞、衣角……不断不断淌落。浸透他所有的衣裳、灌满他的靴子,甚至打散了他头顶的发髻。慕容澈骑在马上,不断伸手抹脸,将遮住视线的水流统统挥开,可这动作再怎么频繁,也远远比不上雨水浇下来的磅礴气势。于是后来他干脆放弃,只是努力眯着眼,在一片一片黑的白的水光里,仔细寻找道路。

  太暗了,实在是太暗了;只盼自己——或者说自己胯下的坐骑不要“砰”一声撞上树干山石,撞断它和他的脖子。

  ——尽管如此,但慕容澈奔行的速度一点都没有放缓。

  “真可笑,如今的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村妇而拼命?难道这样就能补偿什么吗?”心中有个声音冷冷在说,“即使你运气好,真的找来了那蠢女人的丈夫又能怎么样呢?连天下岐黄之祖华家的人都救不了她,那女人已死定了,一切都已注定;你改变不了结局,什么都改变不了……”

  ——慕容澈抓起马鞭狠狠击在马臀上,那原本拉车的可怜畜牲险些从泥地上蹦起来。跑吧!无论如何,继续向前跑……向前……

  然后……也许跑出五里,或者十里之后,猝不及防的,慕容澈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从马背上摔落下地,在泥泞中翻滚,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儿。他并非撞上了什么障碍,他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是她,她来了,她又出现了——不!他几乎要像愚夫愚妇一般尖叫起来,千万不要!黑暗的夜空泪落如倾,所有的一切都在雨水和阴影中模糊不清。恐慌忽然袭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他不知道……他和她的明日将去向何方。

  她是死亡的使者,或者死亡是她的使者;她们总是彼此呼唤、如影随形。

  这一次的牺牲者比慕容澈料想的还要多得多,除却两名车夫、除却地窖中钻出来的老老少少,赫然还有七八名一个时辰前并未见过的男子陈尸在地。

  慕容澈拼命掩住口鼻,他胯下的那匹马也因为嗅到了浓重腥味而不断摇首喷气。他张开口想要呼唤,却忽然不知道应该呼唤谁人的姓名。

  她又出现了,传说中的“天人”,以及睡在连长安怀中的“那个鬼”——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血在祠堂的地板上流淌,宛如赤色江流;而雨水则从他头上身上滴落,聚成清澈的小溪。她显然依旧认得他,她将光风剑归回鞘内,竟然对他微笑:“无能者,汝再度令吾失望。”

  狂怒袭来,如同熊熊烈焰;喝骂忽然脱口而出,慕容澈毕生初次发觉,原来自己竟也懂得污言秽语:“你……你他妈的才让老子失望!”

  “凡人!”她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又是那样身形如电般一闪,已与他近在咫尺,她一把揪住慕容澈的衣领,警告道,“汝就不怕,吾扯出汝心中‘彼人’,占据汝之躯壳,令汝魂飞魄散?”

  ——怕啊,当然怕!如果真是“那个人”,他是她期待的,他是许多人期待的,他从未一败,更未令他的女人和子民们失望……他如何不怕?

  “那又如何?”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至少他假装那还是雨水,假装自己在她手底并不像事实上那般不堪一击,“你除了这样威胁我,还能怎么样?何况……何况我认为你根本做不到,是不是?你若能做到,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躲在长安身体里,你为什么不先让她魂飞魄散?”

  “蝼——蚁——”声音从齿缝中溢出,他显然是猜对了。因为面前那恶鬼紫色的双眸忽然深黯下去,如同一双注满上好葡萄酒的银杯,她挥手一掌击在他胸口;慕容澈只感觉自己在空中飞行,然后背脊便撞上了一堵坚硬墙壁,世界天旋地转,周身骨骼寸寸欲断。

  大股温热液体从后脑蜿蜒流下,那绝不可能依然是雨。慕容澈已然无法抬起哪怕半根手指,他却猛地开始哈哈大笑,直笑得肺里嗡嗡嘶鸣,笑得几乎无法喘息。

  ——他并不怕死,他只怕一觉醒来,自己已被他人悄悄替代;他只怕那么冗长的爱恨情仇,那么多悔恸、伤逝、努力以及了悟全都一笔勾销;他只怕遗忘……以及被人遗忘……除此之外全无畏惧。

  ——他知道他赢了。即使此时此刻必须将命留在这里,他也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

  ——他为何不该开心欢笑?

  ***

  “……住手!”

  忽有人影打横里窜出,跪伏于地,高声道:“求您住手,求您恕罪……天之君!”

  是华镜尘。他手足利落行动无碍,身上虽沾有些许血污,却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那恶鬼本就阴沉的面色更是凄厉扭曲:“红莲!汝竟敢对吾下令?”

  “凡人自然不敢。”华镜尘虽卑躬屈膝,话语中却全无惧色,“但此人……此人实乃‘莲华之子’……”

  “吾自然知道竖子乃吾血之卫,奈何其屡次犯吾天颜,骄横狂妄,罪无可恕!”

  “天之君,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若您允许,凡人但请为您教导他何谓‘上下尊卑’……只求您恕罪……”

  紫眸妖物闻言斜睨二人,并不置可否。忽然一转身,踏着满地血海从容步入祠堂内室去了。华镜尘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两扇残破的大门内,方轻吁一口气,走过去将慕容澈搀扶起来。

  慕容澈本就对装神弄鬼的红莲兄妹毫无好感,如今见了他这幅奴颜媚骨的样子,更是深觉厌憎。他想要甩脱吧,只可惜四肢百骸全无半分气力,耳中却听华镜尘低声道:“你实不该如此。要知道,欲要取,必先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慕容澈但觉周身一个激灵,心中顿时疑窦丛生——他这话,究竟是……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再试图挣扎,任由华镜尘将自己搀扶到左厢安顿。那里的炉灶中依然有点点红亮,暖意分明未散,但小丫头华镜寒却蜷缩在屋内黑暗的角落里,正抖如筛糠,仿佛冷彻心扉。

  ——慕容澈忽然想起,在草原时,当那妖物第一次出现,红莲少女便也是这幅模样。

  “她怎么……”

  “并无大碍,寒儿只是……只是在害怕。”华镜尘幽幽回答,“她是嫡系的嫡系,而我则是庶子的庶子;她的血之力是我的百倍千倍,她所能看到的黑暗前路,也远比我鲜明百倍千倍……”

  “你们究竟……咳咳……”

  慕容澈越发心惊,他想要出声询问,却只觉胸口一阵堵塞,仿佛塞满灰尘,不得已拼命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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