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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阿哈犸?”连长安轻声唤他。

  身边的人立时听见,立时回应:“怎么?”

  “我在想……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阿哈犸’一听便知不是汉人的名字,在长城这一边,似乎不大妥当……”

  “以前那个名字……早就没用了,我早已忘记。”他沉吟许久,答道,“不如你叫我‘子清’吧,齐……子清——齐地的子清。这是我少年时给自己取的别号,纯属孩子心性,取着好玩的。可师父知道了却说,水至清则无鱼,并不吉利,终于还是没有传开。”

  “子清?”她起初微怔,仿佛在考虑究竟是哪两个字,随即便莞尔,“好,我记得了……齐子清。”

  ——我本该在龙凤高烛烧起,氤氲香气充斥凤临殿的那个晚上,就将这两个字告诉你的,就像是世间的夫婿将自己私密的称呼告诉世间美丽的新娘;我该要求你这样呼唤我,在笑靥之间,在薄嗔之间,在羞涩之间,在喘息之间……如果那一夜我便勇敢与你赤诚相对,再无隔阂,我们的人生无疑都会不同,也许都会……幸福得多了。

  “……睡吧,”他对她说,“我和华公子会轮流守夜,你与华姑娘,早些安歇吧。”

  ——睡吧……如果这一切不过是个梦;如果一觉醒来他依然是慕容澈,而她睡在自己身边,那可有多么美妙?

  连长安是想睡的,长途跋涉她也早就疲累不堪,可是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冷雨敲打屋檐,如同哒哒的马蹄声,朦朦胧胧中,这马蹄声又将她带回了遥远的大草原,日升日落,一望无际,风吹草低见牛羊……别想了,连长安裹着斗篷翻了一个身,永远不要再想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哭声,低低的喘息声,强自压抑的痛苦哼叫……自她的双眼再也看不见光明,耳力就变得异常灵敏。连长安猛地翻身坐起,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拿兵刃;光风宝剑清越鸣叫,剑刃出鞘嗡嗡作响。足音跫然,阿哈犸已冲了进来,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急迫:“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有人!”连长安握紧剑柄,回答,“有人在哭……她很痛苦……是个女人……”

  他们此刻歇宿的地方,是荒村中心的破旧祠堂,偌大的村落只有这里依然保存着完好的石造的屋顶,甚至还有两扇厚重木门。连长安睡在里间神案下面,而红莲少女则睡在左厢的灶台旁——虽然灶火早已熄灭,四壁漏风,那里无疑要寒冷许多,但华镜寒执意如此;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怕她,平日里从不敢凑到她身边来,一路上都没有和她说过半句话。

  紧随着慕容澈的是另外两道脚步声,一道平静,一道畏缩,显然华氏兄妹也已苏醒。四个人相对站立、凝神细听,可除了越来越急的哒哒声,分明什么都没有。

  “也许不过是个梦……”这冰凉犹如雨滴的声音是华镜尘的。

  “不!”连长安执拗地摇头,“我并没有睡着,我听得很清楚,就在附近!”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慕容澈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走上前,走到神案旁,然后屈膝俯就身子,将耳朵凑向条石铺就的地面……过了片刻他直起腰,神色凝重:“长安没听错,是有人在——就在我们脚下。”

  七九、雨

  她们起初不愿出来,直到慕容澈开口命令。他暗哑低沉的嗓音不怒而威,让人凛然生出寒意——原来不止华镜尘,连他也像这冰冷的雨,连长安恍惚想,恍惚中觉得她从来不曾真正认识他。

  她们都是女人,七、八、九、十……或者更多;有骨瘦如柴的老者,也有双颊蜡黄的儿童;她们是祖母、母亲、妻子、姐妹以及女儿,各个脸上带着惊恐不安的神色。当最后两人相携攀着木梯爬出地窖,连长安终于明白自己听见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了。有人个扑在她脚边,嘶声呼喊:“军爷……大王……夫人……我女儿就快生了,求你们……”

  衰朽的木梯又是一阵咯吱声,慕容澈提着盏油灯只身下了地窖,很快又爬出来。里头果然已空无一物。但他真的忍不住怀疑,这么多人究竟是如何挤在如此一个狭窄逼仄的地方的?

  他放下油灯,移过石板合上地窖口,余光瞥见连长安正循声蹲下身子,摸索着扶起跪倒哭泣的母亲:“我们并不是坏人,”她对她说,“只是过路的旅客……我们有大夫同行,让他替你女儿看一看,好么?”

  接下来的夜晚彻底无法入眠,没有了恐惧以及死亡的威胁,那即将临盆的女子终于可以放声尖叫了。连长安将祠堂内室让给了她,自己和其余人等一起留在寒风嗖嗖的外厢。雨越下越急,产妇的哭喊声却越来越低微。大部分人都在忙忙碌碌,除了太老的和太小的,除了她这个只会添乱的瞎子。他们升起灶火,冒雨打来井水烧热,一盆一盆的端进去又一盆一盆的端出来。脚步声来来回回,空气里满是血味,令连长安腹内翻痛不已,仿佛她的儿子还在怀中。

  忽然,产妇细弱的呻吟戛然而止,耳中只余唰唰雨响。连长安悚然起身,听见方才那跪地恳求的母亲猛地迸发出凄厉叫喊:“细娘……”她边哭边喊,“你加把劲儿啊,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仿佛与她的嚎哭作伴,连长安身前身后,四五个尖细嗓门顿时一起扯开。有的在喊“娘”,有的在喊“大姐”,还有的只是哇哇哭个不停。她们都是孩子,连长安意识到,她们不该经历生离死别,但显然她们都已经历得太多太多。

  尽管她曾经差一点成为母亲,但却从来不曾学过,该如何去哄哭泣的小孩儿——这么多小孩儿。连长安伸开双臂左右探寻,果然找到了那些细瘦幼小的胳膊,她们想躲她,但她却抓住了她们,将她们拉入自己怀中。

  “别哭,别哭,不会有事的,”她胡乱拍打着她们,胳膊、肩膀、背、头顶……或者随便哪里,尽可能的镇定轻柔,“华大夫很厉害呦,非常非常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即使曾经亲赴沙场,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连长安也从未觉得如此慌乱,如此手足无措。她被高高低低的嗓音包裹,她竭尽所能抚慰她们,后来哭声逐渐消失了,只余低低啜泣。连长安发觉自己正在唱歌——还是那首歌;无论扎格尔之前教过她多少,到头来她依然只会唱那首歌。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这歌实在不该唱给孩子们听,但她们的确平静了下来。这乱世男人争相赴死,而女人依然坚定不移的将生命带入尘寰。生命永远比死亡更加有力,所以也许,女人也永远比男人更加坚强。

  ***

  慕容澈从内堂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四五名从三五岁到八九岁不等的小鬼,统统蜷在她身边。她们破衣烂衫,脸上满是污秽,满是鼻涕和眼泪,而她的脸上只有宁静,只有温柔如水。她们是那么的脏那么的瘦那么的丑,但她……赫然很美,仿佛正在隐隐发出光辉。

  她认出了他的脚步,抬起头来:“阿哈犸,怎么样?”

  ——她还是习惯叫他“阿哈犸”的。

  虽然她看不见,可慕容澈还是摇了摇头,顾虑到这群情绪不稳的孩童,换作匈奴语低声答道:“很糟糕,即使有华镜尘在,依然很糟糕……孩子生不下来,那女人大概也活不成了……”

  连长安清晰可辨地颤抖了一下:“那你……”

  “我去找她丈夫。”慕容澈断然道,这句是用汉话,随即他不再耽搁,转身奔入急雨之中。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中的两名车夫凑了过来,他们小心翼翼绕开满地躺着的小崽子,俯身低声对连长安劝告:“夫人,还是……还是别……叫客官回来吧……”

  连长安不解:“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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