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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我该怎么回答呢?

  何隐实在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唯有暗自苦笑。昨夜,当他听到“玉帐传来惨叫声”的通报,拼命赶来的时候,只看到满地鲜红,看到角落里被割开喉管的数名守卫,看到帐中连流苏惨不忍睹的尸身……以及,慕容澈和“她”。

  那赫然真的是“她”——和预言中一样,遍体银白光焰环绕,额头上开放一朵血染莲花。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何隐依然因眼前的奇景而瞠目结舌,身体不听使唤,完全无法动作。

  “汝是何人?”她松开手,任慕容澈软软倒在自己脚下。血泊里的光风剑嗡嗡鸣动,剑刃发出璀璨光芒,“呼”的一声飞回她的掌心。

  何隐发狠咬破下唇,疼痛和鲜血的滋味令他找回了瞬间的清醒。他单膝点地,跪倒在满帐狼藉之中,垂下了头。

  “恭迎您重临尘世,”《白莲内典》的守护者——校尉何隐艰辛无比地吐出了那个名字,“……天之君。”

  在上一代白莲宗主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在曾经的驸马府书房里,连铉将一柄小小的黑铁钥匙交给他,于他无限惊骇的表情中开了口:“何校尉,你知道老夫本非白莲嫡脉,连氏的许多秘传与口诀,在上一代便告断绝。我成为宗主后虽也看过那本书,但能读懂的部分,不过十之一二……我本不信什么‘预言’,若预言可靠,若一切早就注定,那么老夫这半生的努力和悔恨,岂不是全无价值可言?但是,但是如今也许是真的……老了,这几个月来发生了许多变故,让我不得不仔细思索,重新思索,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连家已经三十年没有‘守护者’了,这柄钥匙我本也想一并传给怀箴的,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她是我的女儿,但她终究只是女儿……而你,何校尉,你还年轻;那些‘预言’与‘命运’,你信么?”

  那时候他是如何回答的呢?忘了,不记得了。自己似乎是说:“属下并不在乎什么‘预言’,也不在乎什么‘命运’。若可以,属下只想知道……真相。”

  ——何隐,当“预言”里借助肉体凡胎重回人间的“天人”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当“命运”碾过一切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向前……你对“真相”的那份执着之心,依然没有改变吗?

  光阴之河的另一边,连铉在说:“何隐,若你接下这柄钥匙,接下这副重担,便再也没有退路再也不能放弃,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替老夫将这故事看到最后一刻。”

  三年前无知无畏的自己信誓旦旦:“无论结果如何,属下都会将这故事看到最后一刻。”

  ——老宗主啊,您的确错了,我们都错了。“获选者”并不是流淌着高贵血脉,惊才绝艳的怀箴小姐,也不是忠诚执着,锋利却易折的流苏小姐,而是她啊……如今她就站在属下面前,以自己同胞姐妹的血为祭,真的……醒过来了……

  ***

  “……校尉……何校尉?”她在呼唤他,怀抱着光风剑茫然四顾,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东西,“你还在么?”

  “宗主,属下在这里。”于是他从回忆中硬生生抽身,答道。借用她的身体降临尘世的“天人”业已苏醒,但似乎远未完全。宗主似乎……依然一无觉察。

  “刺客是谁派来的?草原其他部族吗?还是……阿衍内部的人?”

  “是……白莲之子,”他说的并非假话,却满嘴都是苦味,“是属下失察,让她混了进来;还请宗主责罚。”

  “啊……”连长安轻呼一声,许久没有话语;然后她嘴角一弯,竟自嘲地笑了,“她是要报仇么?替父母亲族,替骨肉爱人,找我……报仇?”

  何隐为她的敏锐直觉惊异不已,只有答:“是,不过属下已经……‘处理’好了,请宗主放心。”

  “你们是有资格找我报仇的……”连长安低声道,摇着头,“如果可以的话,厚葬吧。”

  此刻何隐胸中的复杂情绪,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他唯有点头答应:“……是,宗主。”

  连长安慨然长叹,将怀抱的宝剑松开,任它横置膝头:“何校尉,我真高兴你没有安慰我,更没有说‘为宗主而死是理所当然’之类的话,我实在很怕这样的话。如果它是假的,当然有害无益;而如果它是真的,更加沉重的让人难以承受……”

  ——“获选者”啊,你所肩负的东西,恐怕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沉重许多许多倍哪!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们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去死。即使是白莲之子,也不该浑浑噩噩活着……宗主,当日在紫极门的城楼上,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属下一直铭记在心。”

  连长安微微侧头,仿佛在努力回忆,半晌方笑了笑,摇头道:“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实在太年轻,太过……自以为是。我总觉得命运待我太不公正,可我自己呢?如今想来,当年的我何尝用公正的眼光看待过别人?连怀箴……我的姐妹,我近来才渐渐觉得,她也许是有理由那么骄傲的,至少她远比我更有担当,更有勇气面对一切。”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宗主,”何隐回答,“都很自以为是……至于怀箴小姐,她的确出色,但……至少如今的我,宁愿跟随因为明白职责沉重而心生畏惧的您,而并非连恐惧都不懂得的她。”

  “呵呵,何校尉,您真会说话。”连长安脸上的神情终于轻松下来,“真的要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谢谢你谅解我曾经的年轻和自以为是,还有我犯过的那些不可挽回的错处,我实在非常高兴……我不知该如何表达,但我是连长安,并非仅仅是‘白莲宗主’,更不仅仅是代表了一个血统的符号,我还是连长安——希望你明白。”

  “属下明白。”他肃然点头,态度毕恭毕敬。但怀中却有一个声音低低在说,“可惜您……您并不真正明白……”

  ——无论如何,我要将这故事看到最后一刻。”

  ***

  在当事者的一无所知,以及知情人的刻意沉默之下,这场将整座玉帐染成了血海的“刺客风波”很快就过去了。目不见物的连长安只知道当日在帐中守护她的红莲少女华镜寒受了惊吓,因而卧床不起;而最终除去刺客的阿哈犸则负了轻伤,近日也无法出入她身边。

  “阿哈犸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她向身边的每一个人询问。额仑娘和萨尤里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支支吾吾,而华镜尘则向她保证不过是个小问题。“我该去看看他,”她对何隐说。何校尉并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问:“宗主以为……阿哈犸如何?”

  “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她回答他,口气也有些犹豫;连长安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而阿哈犸……那个性古怪的阿哈犸,又总是忽喜忽怒、神神秘秘、若即若离。

  她想到了刺客到来的那天晚上,他在盛怒中吐露的“失去一切”的话——不管基于什么立场,也许自己一直在毫无愧意的接受他的好,却一直忽略了他的想法与心情。于是连长安歉意陡升,她告诉何隐:“阿哈犸他……帮过我很多次,也救过我很多次,还有……他还冒死将扎格尔和叶洲……将他们带回我身边——我信任他……说起来我实在欠他很多很多。”

  听了她的答案,何校尉唯有无声叹息。

  于是他们终究还是去了,随行的除了何隐以及负责看诊的华郎中外,还有一群负责安全的匈奴守卫与白莲之子。这是大单于的葬礼以来,娜鲁夏阏氏第一次走出玉帐——可是越是走着,她的神色越发冷峻起来。

  “……他们果然变了。”她低声沉吟,像是对身边的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他们的态度全然变了……真的让阿哈犸说中了。”

  一路上的确还有许多阿衍族人走到她面前,为她的健康祝福;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她感觉得到。

  她忽然觉得无比软弱,像是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孤身漂泊的无助女子。连长安忽然疯狂地思念扎格尔,思念令她的心口一阵阵剧痛。

  在旁边搀扶她的何隐发觉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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