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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谷蠡呢?且鞮侯呢?冒顿和刘勃勃也全都来了吧?”

  “他们离大阴山都只剩一两日路程,最近的离咱们不过八十里。”

  阿衍的塔索沉默片刻,忽将指尖凑至唇边打了个呼哨,一匹乌骓马和一匹枣红驹闻声小跑而出。扎格尔不用鞍辔,早飞身跳上乌骓马背,将尺许长的马鬃缠在手指上,回头招呼道:“长安,你先跟我走——其余人收拾好了即刻赶上。”说完,双膝一夹,与整装踏镫的厄鲁一前一后、如同离弦的箭,向着东南方疾驰而去。

  这变故猝不及防,余下众人满面错愕。连长安眼睁睁望着两骑绝尘,轻咬樱唇,当下不说二话,竟也跳上了剩下的那匹枣红马光溜溜的背脊。她轻轻摸了摸马耳,用匈奴语吩咐:“追上他们,阿绛……好好跑。”

  这匹马是一路上扎格尔特地训给她的,仿佛真的能听懂她的话。下个瞬间,连长安便觉重心一晃,身子剧烈颠簸;于是前后左右,只剩下狂舞的风。

  这情景可有多么像啊,像是她初来乍到,第一次驰入阿衍部的时候。那也是和扎格尔、和厄鲁,也是这样随在他们身后打马狂奔。那一天充斥在扎格尔怀中的,是重归故土的至大的喜悦;可萦绕在连长安心头的,却是坚硬的陌生感以及丛生的不安——那么,此时此刻呢?

  大阴山下的“库里台”召开在即,各大部族的族长们都带着本族的精锐云集于此。此时此刻的阿衍部与连长安初来乍到时迥然不同,入眼皆是健儿健妇,并无半名老弱病孺;一路行来,但见顶顶毡包整齐排列,处处都有刀甲生辉。

  赶到第二道哨口时,连长安追上了前方两人。她向扎格尔微笑,笑容既不张扬也不勉强,仿佛腰骨并没有隐隐作痛,仿佛心头也没有疑云重重。扎格尔回以了然的笑,而一旁的厄鲁则被这汉女惊人的骑术与胆量骇得说不出话来,他那双蔚蓝的瞳仁里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淡漠,到如今终于消失无踪了。

  “累么?”扎格尔问。

  “没关系。”连长安回答。

  “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扎格尔的话语里不无抱憾,“事情紧急,还是我们先走。你少歇一刻,我叫人替你上鞍。”

  “不必!”连长安断然拒绝,她的目光若有若无扫过两旁,“既有急事,不要耽搁;我不想拖累你们,我更不会叫人瞧不起。”

  扎格尔微一沉默,随即开口:“那好,很好——厄鲁,你带路,塔格丽走在中间,我断后……不必留力,照样跑就是!”

  厄鲁连忙答应,调转马头,回手皮鞭击在马臀上,清脆一响。在那响声里、马蹄声里,扎格尔压低声音,忽然换作周遭的阿衍族人全都听不懂的汉话……

  ——他没有如往常般说出那个名字“赫雅朵”,也没有使用正式的匈奴称谓“朵颜阏氏”……而是用上了一个久已湮没在草原的狂砂中、最不容易被隔墙之耳听去的北齐封号。

  ——扎格尔对连长安低声解释:“昭华公主她……她恐怕等不了太久了。”

  ***

  昭华公主——如日之昭,如月之华。

  仿佛这个光芒四射的名字一般,她是草原的月之女,她是草原的日之妃;她是草原的异乡人,她也是草原上三十年来名望最高、最受尊崇的女子。

  幼时金尊玉贵,豆蔻年华远嫁万里。马后桃花马前雪,一曲琵琶夜夜心……如今终于要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一层哨卡又一层哨卡,无数顶营帐、无数热血沸腾的男儿以及无数吸饱了血的弯刀统统被他们抛在背后——身子尽力前倾、几乎帖服在赤裸的马背上的塔索还穿着那件吟游歌手的粗旧皮裘;在他前方一个半马身处,是他的塔格丽,窄袖右衽,满头乌发编出数条发辫,辫梢上结着的彩色细绳迎风翻飞。

  ——原来他们拼尽全力奔行,只是为了亲自面对,一个传奇的终焉。

  大阏氏的帐篷里光线黯淡,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浓郁气息。像是过于怒放的花朵,或者某种熟透了的果实。连长安随在扎格尔身后钻入帐中,帘子甫掀开,便觉胸口几乎一滞。

  重病垂危的昭华公主就躺在帐篷的深处,纵使外间已然春暖花开,可她脚边依然烧着炭火,身上堆满了厚厚的毛皮。

  连长安越是走近,便觉郁气越浓。朵颜阏氏的床头站着位手捧银碗的侍女,见主人到来,屈膝深深行了一礼。连长安从她手中接过银碗,看见里面装着澄黄微稠的蜜水。她依侍女的指点,拿一只小小的羊毛刷沾着蜜水,小心翼翼涂在赫雅朵焦枯的嘴唇之上。

  不过是从冬天到春天这短短的光阴,草原的女主人已彻底失去了她的健康。她本就消瘦,此刻更是变成了一具贴着层灰蒙蒙薄皮的骷髅。连长安曾经与许多死亡擦肩而过,因为谋杀、因为毒药、因为背叛、因为流血……却从没有目睹过如斯可怕的疾病与衰老。她的手忍不住颤抖,心中复杂的哀恸与怜悯翻江倒海……因为蜜水带来的力量,或者因为临终之际的朵颜阏氏有了忽然某种神秘的感应,她竟慢慢睁开眼,眼珠长久地、长久地盯着帐篷黑暗的角落;然后说了一句非常莫名其妙的话:“请你等等……我的孩子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字字咬得准确清晰。她一开口,连长安忽然发现帐篷中腐烂的气味从何而来了——似乎扎格尔曾经隐隐约约提起过,赫雅朵平时只吃极少的三五种食物;这自然不会是因为养尊处优的关系。

  朵颜阏氏眼珠微动,看向自己的养子,她抽了抽嘴角,仿佛想要微笑:“很好……”她说,“你总算没有掉泪。”

  扎格尔的喉间已然哽咽,他单膝跪在床前,紧紧抓着赫雅朵枯枝般的左手不放:“你该早对我说实话,早该送信给我……”

  “那也没有用。我们汉人有句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单于……必须该是这样才行。是我……命令厄鲁封锁消息的,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扎格尔的双肩一直在抖,他的确没有掉泪;但是却再也没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字了。

  赫雅朵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艰涩无比地转向另一边,转向连长安。

  “你哭什么呢?阏氏……一样是不能哭的。可惜我看不到你们的婚礼了,一定很热闹……”

  连长安紧紧咬着嘴唇,紧紧握着手中的银碗,拼命摇着头:“我没有哭!”

  赫雅朵真的笑了起来:“那就好……你一定没有参加过草原的葬礼吧?那可比婚礼还要……热闹呢……”

  话音落地,大阏氏徐徐吐出一口浓甜的腐气,仿佛挥尽了今生所有,缓缓闭上了眼。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她始终沉沦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漩涡里;不时发出短短的梦呓。扎格尔和连长安始终陪在她身边,徒劳地替她掖紧皮裘、烧旺炭火,徒劳地用蜜水一遍一遍润泽她的双唇。

  仿佛他们的祈祷真的感动了长生天,太阳落山之后,朵颜阏氏的情形开始显著地好转。她睁开眼,喝了半盏参茶,然后开始不断地、不断地说话——她与扎格尔谈及多年前的往事,与连长安谈及记忆中的故乡……以及更多的,和帐篷角落那片深邃的黑暗絮絮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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