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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你也一样,”他说,“再也没有毒可以伤害我们,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伤口都会很快愈合——我曾经被人从背后一刀刺穿心口,可你看到了,我依然没有死;有人用她的血救了我,令我从死里复活。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我也并不擅长解释,但……你一定明白的——因为我们一样。”

  月光下,慕容澈的脸色比纸还要白;比这苍白的月亮还要白。他只觉有千钧巨石压在胸口,脑海中空空如也,几乎连呼吸的方式都要忘记了。

  “这是因为……因为她?”

  叶洲笑了:“是的,就是因为宗主;因为她的‘白莲血’。你也许没有听说过,‘白莲’是天人后裔,并非凡胎俗体,遇水不溺,遇火不焚;是无解之药,又是万灵之丹……”

  “可是那是假的!”慕容澈想要咆哮,可是声音出口,却像是垂死者的呻吟,“连怀箴……那时候我在玉京,她死了……全玉京的人都亲眼看着她化为飞灰了!”

  当“连怀箴”这个名字如怒雷、如闪电,骤然在这静谧的月夜炸响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叶洲只觉怀中一痛,整颗心悠悠荡荡落下去;如铁的男儿,竟又生出了落泪的冲动。

  他突然觉得厌倦,非常厌倦;他实在不想再讲下去了——这美丽的春夜、这无双的美景实在不适合沉沦于往事之中。

  “……那是我‘白莲’的隐秘,不足为外人道;”于是他这样草草回答,“的确,‘血’能给予力量,甚至能给予生命;但究竟如何运用,只有每一代的宗主才真正清楚。‘血’是双刃剑,是良药也是剧毒,所以我们两个……也许算是运气特别好的吧?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打算,都要明白,我们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你的命和我的命,全都属于她。”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以及知道……那些事的;只要你不是想要对她不利,我就统统不关心。”

  “……莲生叶生,花叶不离;她是我的宗主,我是为她而活的——你也一样。这就是命运。”

  五七、茫茫草海

  一百年之后,匈奴人把春夜升起的一带七八颗蜿蜒小星称为“歌者之路”,据说就是为了纪念后来成为单于的扎格尔·阿衍变装易服游历草原的那段往事。许多部族都坚持声称,在那个“库里台的春天”,真的曾有青年骑骏马自远方而来,身后背着东耶琴,马前怀抱一位美如月夜的姑娘——直至今天,扎格尔·阿衍,你的歌声依然在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北抵贝尔加湖、南达长城脚下的广袤大地上回响。

  一百年之后,当这位如旭日、如烈风、英勇聪敏偏又纯净无垢的男子早已成为久远的传说,大巫姬在恶魔雪山的预言终于成了真。他们称他为“展翅之鹰”,他们称他为“黄金之风”,他们用琴弦上的颤音在每一个夜晚纪念他——歌儿总是这样开始的:草原上奔跑的黄金的风啊,高山上开放的雪莲花。

  曾经有个少年从小想当英雄,大阴山的儿子扎格尔·阿衍哪……

  “……长安,不知道为什么,昨夜,我忽然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有一天清晨,当他们告别不知道第多少个、在草原上各大势力的夹缝中挣扎求生的小部族,扎格尔跨上马背,继续踏上他的“梦想之路”——他忽然这样对连长安说。

  “你梦见了什么?”长安问他。

  扎格尔并没有即刻回答,顿了顿,又道:“这一路而来,我真是见到了很多,我从没想过,这些小部族竟然会如此穷困。”

  连长安眨了眨眼,眉宇间也满满都是挥不去的黯然。的确,就像是扎格尔对哈尔洛塔索说的,匈奴人缺少粮食,缺少肥沃的草场放牧牛羊,所以大部族劫掠小部族,而小部族只能眼睁睁饿死。这一路东行,到处都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儿,到处都是骨瘦如柴肮脏不堪的牛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贫穷。

  “……我忽然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我都以为自己早就把它忘了——父王问我,长大了想要做什么;我告诉他,我想做英雄。”扎格尔微笑,眼神望着天边,“离大阴山越来越近了……在草原人的传说里,大阴山是祖先的灵魂在人世间歇脚的地方,是沟通天地、连接现世与星海的唯一一条道路……也许,我会想起这些事,正因为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父王的英灵吧?”

  是的,就在这条不长不短的旅程中,扎格尔一直在改变——连长安早就发现了。他曾是那样单纯而跳脱的男孩子啊,仿佛透明的水,仿佛闪闪发光的金子,仿佛连残酷的时流也无法消磨的绝对的存在……可是如今,在他脸上渐渐有了某种沉思的表情,某种让人安定的气质,好似在短短几个月里足足长了五岁!如今的扎格尔·阿衍,只有在爽朗地大笑时,才有几分往日天真的飞扬的肆无忌惮的影子。

  ——他终于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啊……

  连长安这样想,不知怎的,心头竟然莫名一痛。谁也不能永远生活在儿时的乐园里,谁都要睁开眼面对世界,背负责任,努力前行——门扉已经关闭,我们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你会成为英雄的!”于是她对他说,“你会保护我,保护赫雅朵阏氏,保护阿衍部,保护整座草原——我知道!我相信!大单于在星海之上,也会以你为傲!”

  扎格尔的脸色无比温柔,温柔地就像这醉人的、春天的风。他俯低身子,用力抱住连长安,在她耳边轻柔却坚定地承诺:“长安……我定会让你以我为傲。”

  ***

  ——我们都应该做一些事情,令爱我们、以及为我们所爱的人儿,可以引以为傲。

  ***

  即使在吟游四方之时,连长安依然没有忘记日日修习“白莲”的功法口诀,如今她已有了最好的老师。除了故去的连怀箴之外,“白莲军”中修为最高的便数“三校尉”之一的叶洲;也唯有他,够格充当“盛莲将军”平日里切磋的对手。叶洲也许是最熟悉“莲花血”的外姓人,有了他随时解惑,从旁提点,连长安无论是内功外功、还是马战步战,都越发突飞猛进。

  ——委实是太过顺利了,以至于叶洲都隐隐觉得怪诧起来。

  “……宗主,恕属下直言,您体内的真气颇有难以索解之处……在玉京时,您当真从未习过‘白莲真气’?”

  “没有,”连长安摇头,微眯着眼试图回忆,“很小的时候,连铉……父亲曾有过这个意思,可尝试之后却说我天赋极差、根骨全无,实在连庸人都不如;所以……我的‘白莲气’,都是后来柳祭酒教的——怎么?”

  叶洲闻言,忍不住心头打鼓,这……这该如何对她解释呢?他自然相信连长安所言俱是实情,毕竟她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可是、可是当自己在玉京城外、在那座山谷之中救了她时,她的体内的确是有一股奇异内息在的。他为她疗伤,还曾被那股内息反震得受伤呕血——既然从未修习过“白莲气”,这股内息从何而来?为何又倏忽消失再也找不到踪迹?而且,以连长安此时进境之快,就是与当年的连怀箴也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这哪里是“庸人都不如”?

  ——简直就像、简直就像在她的身体里,还有另一套经脉,另一种内力、还有……另一个人似的。

  叶洲一直没有告诉过连长安,在她顺水漂泊人事不知时,其实身中某种怪异剧毒。而自己为了救她,贸然以“改血换脉”之法,将她体内的毒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叶校尉为此命悬一线,也为此真正接触了“白莲血”,进而成为如今这般模样。事实上,他真的打从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提起那段往事,因为那必然会涉及一个他与她都不愿提起的名字——不愿提起,因为从来都没有忘记;那是嫩肉中一根细小的刺,它永远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消失。

  “……怎么了,叶校尉?”长安见他长久不语,问道。

  “没什么,”叶洲连忙回答,“我只是在想,‘白莲血’的秘密,一向只是历代‘白莲宗主’口口相传,连一般旁系的连氏子孙都不得而知。而真正的嫡系,在上上代就断绝了……老宗主本是‘旁系’出身,其中关窍他能了解多少也未可知,何况……他也不在了……”

  “你是说‘白莲血’么?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连长安笑道,抬起自己的纤纤素指,迎着光比划了一下,“除了能让我身上长出花儿来,倒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不是的,宗主!”叶洲心潮翻涌,忍不住道,“不是这样的,‘血’能给予力量,甚至还能给予生命,那个秘密您一定要知道,必须要知道——这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属下已经仔细想过了,如今还有两个线索,其一是连家祖传的《白莲内典》,这是只有每一代宗主才能阅读和书写的秘密谱牒,是历代家主的笔记,虽不知内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一定会对您有帮助的;其二就是……南晋的‘红莲’华家,红莲白莲都是天人血脉,本是同气连枝,他们知道的,恐怕比那本《内典》还要详尽……”

  自从回到连长安身边,叶洲从来都是内敛而克制的;他真心将她当做“宗主”侍奉,从来谦称“属下”,从来不曾打断过她的话,从来未有此刻急切到近乎失态的样子。

  连长安并不真正懂得叶洲的迫切心情,她并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赋予了他们全新的生命。她把拙于言辞的叶洲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这段话,完全当成了白莲之子们虚妄的执着——她甚至从心里隐隐觉得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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