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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笑声落地,围屏内的话语渐渐低沉下去——这句话像是在问最信任的臣子,更像是在问自己。

  我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才得出了这样的结果……趁着内忧已解,南晋大水,匈奴之主幼弱各部族离心离德,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让我如何能够歇息?你让我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停下脚步?

  而且我不能停啊……如果不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我真的害怕呼啸赶来的“过去”会将自己彻底淹没……

  “……那就去找吧。辰,你是朕的兄弟,朕只剩下你这么个兄弟了。如果是你的话,朕应当可以放心……你去找可以替朕诊疾的人,还有……顺便找一找……”

  庆平侯毕恭毕敬地聆听皇帝陛下的御旨,可是等了很久,慕容澈都没有把那句话说下去。终于,辰侯爷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万岁?”

  “没什么了,”屏内人飞快地回答,话语中满是某种艰涩难明的滋味,“一定是死了吧……纵使朕上穷碧落下黄泉,怕也只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怕是……今生梦里,不到关山。

  倒影二:美人如花隔云端

  犹记得那日春光极盛,满眼云蒸霞蔚,绚烂到了极点。御苑的花树下,有人轻声唱着妙曼歌曲,“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歌声忽而断绝,一阵窸窸窣窣,眼前一下放亮。掩在身前的乱草嫩枝不翼而飞,她在突如其来的晖光里银铃般笑着,“这样好的天,你躲在里头哭什么?”

  可有……多少年?

  庆平侯拓跋辰于百香榻上翻了个身,榻旁芙蓉几前跪坐着一位绝色佳人。玲珑的金刀,极小的银勺,欺霜赛雪的纤纤十指,将快马健儿疾驰了三日三夜送来的羊脂葡萄挖核去皮,整齐码放于水晶碗内。日光如金线般洒落,粒粒果实翠绿通透,晶莹欲滴。

  多少年……那个拼命忍着泪,双颊鼓胀满脸污痕的小小少年,哪里去了?

  “我才没有哭!”他攥着粉嫩的拳头,胡乱地捶在她膝上,“本少爷是庆平侯,是了不起的大官,才不会哭呢!”

  “是啊是啊,你没有哭……”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忽然笑道,“不过是鼻涕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对吧?”

  即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知道她在笑话他。自尊心顿时受了伤害,只觉得面前这位陌生的漂亮姐姐再可恨不过。也不知从哪里来了怒火,他奋力扑上前,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誓要将她脸上恼人的笑消了去——忽然颈后一疼,疼得整个身子不听使唤。那女子闲闲地伸出手扭着他的耳根,任他哎哟哟乱叫,兀自笑眯眯。

  “胡乱动手打人,真是坏孩子!”她数落他,声音依然那么温柔,不像是在生气。

  既然受制于人,他便只剩下嘴硬,“是你在打本侯爷,你才是坏孩子!”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松了手。下个瞬间,一条手帕已覆上他的脸,擦个不停,“我是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原本还想争辩,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是大人,娘夜半时分跪在灵堂前搂着他哭,说:“辰儿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庆平侯。”……可是她的帕子那么软那么香,他一失神,就都忘记了。

  那的确是记忆里最美的春日,头顶熏风吹拂来去,粉白的花瓣纷飞如雨。杏树下她替他胡乱地擦着脸,唇边始终带着促狭的笑意。

  他喜欢她的笑,喜欢她直着腰和他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温暖的手。这个皇宫太大太清冷,温暖的东西真的不多。

  “他咬我呢。”于是小侯爷开始撒娇了。他抽抽噎噎地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胖嘟嘟的手臂上两排带血的牙印,“他要扮皇上,让我扮娘娘,我才不是女的,他也当不了皇上——我不答应,他就咬我!”

  那女子一呆,到底莞尔道:“当不当皇上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

  他犹不服气,越发握紧拳头,小脸涨得通红,“我娘说要当皇上的是太子殿下,还有江宁王!可不是他,他比我还小!”

  在一个孩子的世界中,年纪分明代表一切。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那样义愤填膺,满腹委屈,她越发笑倒。将帕子收回去,她伸手捏捏他的苹果脸,却道:“原来你是和七殿下打架来着。”

  “是啊,那小鬼!”也不知学了哪个大人的口气,听到这名字,小家伙简直咬牙切齿。

  这样冰雪可爱的人,顶两只红彤彤的肿眼泡生闷气,任谁见了,也要从心眼里喜欢的。她持定他的手臂,仔细察看良久,随即摇摇头,屈指在他脑壳上轻凿了个栗暴。

  “你就是个小鬼,还说别人!乖乖闭上眼,”她吩咐,“不叫你可不准睁开啊……小鬼就要乖乖的!”

  可惜自己不是乖小孩,从来都不是。他自幼丧父,不久母亲病重,便被姑母太后接入御内娇生惯养,折腾得景阳宫里鸡飞狗跳,最是个精灵古怪的混世魔王。

  小家伙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暗自打着鬼主意,别人不让做的事非要做一做,这才有趣。于是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却从长长眼睫的缝隙中偷看她……忽然,惊讶地睁大眼,呆若木鸡!

  之后的许多年,庆平侯拓跋辰总是想,倘若那一日没有遇见她,抑或真的听了她的话,之后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那场面,没有看到天空中无形的命运之轮缓缓转动,播撒下一个接一个美梦以及噩梦……

  她的手虚悬在他的伤口之上,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原本温柔可亲的面容竟有几分庄严宝相,洁白的前额上隐隐浮现出一朵一朵朱红色的云——也许是云吧,实在是流转不定、变幻莫测,仿佛跳跃的火焰,仿佛是个活物,他看不清。

  他终究只是小鬼,实在按捺不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伸向她的眉间。指尖刚刚触及柔滑的肌肤,一瞬间脑海里猛地涌入无数破碎画面——开满妖艳红花的大地……从天心插落的利剑般的阳光……头戴十二冕旒年轻英俊的男子……以及骑着骏马、越走越远的美丽女人——然后这一切通通消散,他分明看见多年后的自己朱袍玉带立于面前,缓缓垂下头与现在的身体双目相接……

  喜怒哀乐、爱恨别离,种种七岁小鬼可以理解或者无法理解的情愫莫名充斥心头。仿佛弹指之间,他便经历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只一眨眼,他便已走到生命的终点,黯然回头,身后是满布荒谬、满布痛苦、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一生……

  七岁的庆平侯拓跋辰发出一声细弱的尖叫,凄厉得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他跌坐于地抖如筛糠,不知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掉。

  “……你怎么了?”泪眼蒙眬中,他听到她焦急的询问,话音忽而一顿,许久,方续道,“难道你……你看到我的梦了吗?”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她一直那么温柔,可是……他就是害怕,怕得连话都讲不出,只是一味地尖声嘶叫。

  她也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他却只觉得小小的一颗心被许多东西塞得满满的,几乎鼓胀到爆掉。他拼命躲着她的手,哭叫得更凶了。

  终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循声而来。他在昏迷之前,朦胧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没关系,那只是梦罢了……我还梦到自己出宫嫁人呢……”

  的确是个“梦”。当景阳宫的嬷嬷、丫鬟找到他时,方才还渗着血的牙印,已彻底消失不见,皮肤上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圈。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闹得这么厉害,附近也没有人在,急忙将他抱回宫中。可是即使招来了所有的太医,也查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病症。小侯爷只是哭闹,只是说难受,到后来更是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有余。直到姑母实在没办法,找来一位极有名声的天师,那道人说他八字特异命格清奇,灵力非比寻常,大约是在御花园中撞见了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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