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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安木然呆坐,夜风吹动烛影,钻进她凌乱的衣衫,却再也不觉得冷。原来身体里的寒意,远比风里更多。门又打开,那四个失踪了好久的小丫头终于出现了。她们默默向连长安行礼,也不待她吩咐,就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明知道她们都是连怀箴的眼线,今夜大变活人的把戏,断然少不了她们那一份儿,但此时此刻,真的没力气计较了。

  转瞬诸事妥当,三女鱼贯而出,依然只留下一个小叶,捧着巾帻香汤请她净手更衣。血污溶进水里,将一切染成红色,连长安怔怔地望着自己复又洁白的掌心,忽然一甩手,“端下去吧。”

  去除手上的血腥真容易,可心里的,怎么能洗得掉?

  小叶转身收拾了,顷刻便回来,低声禀道:“小姐,内室全数换过了,安歇吧……”

  安歇?才死了人,她才亲手杀了一个人,为什么她们全都见怪不怪?

  小叶见她不理不睬,头慢慢垂下去,手伸进袖里,取出时纤指已捏定一个绸布小包。连长安顿时心口一凉,几乎惊叫出声。

  小叶将那小包裹安安稳稳地放在她手里,自己退后两步,垂首肃立。

  “奴婢没有打开过,小姐尽管放心。”她说。

  连长安惊疑不定,将那小包紧紧攥在掌心。沉吟许久,她终是脱口问道:“你怎么不交给连怀箴?”

  小叶忽然抬头,诡秘一笑,“难道小姐希望我把这个交给副统领?”

  连长安语塞。

  小丫头古灵精怪的神情只一瞬就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稳重木讷的样子,“副统领是吩咐过,发现什么都要送给她,但我去送的时候,她已不在房里。方才大人在外头吩咐,我们四个从今晚起就算是小姐您的人,不用再听副统领调遣。”

  “可是……”可是说不算,就不算?哪有那么容易,那么清楚明白?

  小叶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灿然一笑,“小姐您不用在意,尽管放心好了。我们四个从八岁上就被大人选出来,专为陪嫁用的。谁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便听谁的,绝无二话。您只当我们是件东西,随意使唤就好。”

  连长安见她施施然说不必将自己当人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竟然无法回答,却听小叶续道:“比如今天夜里……冒犯小姐的,就是我本家堂兄,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耍过。既然他犯了连家的戒律,既然是副统领的决定,那便唯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连长安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没什么大不了?那我若命你去杀了连怀箴,你也去吗?”

  小叶丝毫没有犹豫,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没有变,“您只要吩咐,自然会去。不过我们四个加在一起,也是奈何不了二小姐的,唯死而已。”

  连长安再也无法忍耐,愤然而起,“你们除了动不动就去死,难道就不会别的了?”

  小叶茫然地望着她,然后摇了摇头,“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我们听宗主的,听小姐的,对莲花血唯命是从,是叶家的道路,也是白莲军的宿命。”

  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空洞洞笑盈盈的眼,连长安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悲愤和无力。她忽然想起那个跪在地上向她叩首,感激她杀了自己兄弟的陌生男人,忽然不寒而栗。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第七章 大婚

  宣佑二年,夏日还没真正热起来,便一股脑冰凉下去。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冷雨一日接着一日密密浇落,御苑的荷塘整个满溢出来,就连宫墙外的护城河水,也涨了三尺有余。七月末,钦天监第三次呈上奏本,反复强调年内都无十全十美大吉大利之日,实在不宜嫁娶,恳请万岁将大婚之日改在明年初春。宣佑帝那时正与户部、工部商议防治水患之事,只瞥了一眼就撂在旁边,转身带着二部的尚书大人,亲自披着蓑衣冒雨往城东看灞水的堤防工程去了。

  头顶整日晦暗阴霾,连带着人的心情都是灰的。到了八月中,雨渐渐止了些,可总是断断续续的,眼看着要晴了,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叫人白白欢喜一场。宣佑帝下旨斋戒沐浴,亲祭天地稼穑之神。礼部左右二侍郎抵死劝谏,要万岁保重龙体,最后到底拗不过,任他携着文武百官于雨中长跪了半日,才让三位近支宗室替了。由此,连市井小民都衷心传诵陛下的贤德圣明。

  转眼到了八月,各州各府的消息次第报上来,今年果然收成不好,比往时少了足足三成。可同时南晋那边却又传来喜讯,听说长江那边这次不只歉收,还发了大水,淹没良田千顷,民众流离数以万计。这一下,天灾瞬间变作天赐,朝会上顿时众议鼓噪,最激进的兵蛮子左都护沈将军甚至提出,该趁这大好时机旌旗南指,一劳永逸才是。

  如此纷乱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很快都一一过去。因是灾年,俱办得低调。大婚的日子终究定在九月中,这一次钦天监没有再提异议,一则圣上的意思明摆着不想拖,更重要的是朝野上下都在风传,到年末岁初之时,可能真的要重燃战火了。北齐、南晋平分天下三十余载,终于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

  也幸好局势日新月异,令人应接不暇,立后的突兀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流言,才没能真正掀起大风浪。一些不干不净的闲话的确传了几天,不过很快就在连家强大的威压面前败下阵来,再无人敢提起。就连白莲军中出了名的年轻俊杰校尉叶洲莫名其妙地挨了三十脊杖被发往雁门关军前听用之事,众人也只是暗自狐疑罢了,面上谁也没敢多问半句。

  连铉和女儿连怀箴,一个是朝廷重臣,另一个是白莲军的首脑,处在风口浪尖,越发比别人繁忙十倍。朝野上下主战的、主和的还有两边都不靠的中间派,眼睛都紧盯着连家,等着他们先迈出一步,自己才好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这般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下,也许唯有待嫁的连长安不受影响,依然悠闲。事实上,自从旨意传来,昭阳长公主就索性称病不出,眼不见为净了。如今连长安除了不能出门,除了身边跟着四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想怎样就怎样,无人约束,随心所欲。她只说要吃热茶汤,便成功将灶间伺候的宋嬷嬷调至身边来,就在左近起了个小厨房,日夜相见都极稳妥方便。再也没人敢查问短少的纸笔都用来做了什么,她终于可以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要说的话不吝笔墨一一记下来,交给宋嬷嬷带出去。

  奇怪的是,那些苦,那些疑惑、郁闷和愤怒,在经历的时候似乎不堪忍受,可是只要说出来,只要写给他看,似乎就全都算不了什么了。他鲜少回信,有也不过只言片语,毕竟日理万机,自然和自己不一样。没关系,只言片语已足够让连长安开心很久很久。

  将近九月,局势越发诡谲。有一日,连铉铁青着脸归家,将丫头、小厮们远远赶开,自己和连怀箴两人在书房里谈到半夜,父女二人再次爆发剧烈争吵,连古董花瓶都摔碎了好几只。也正是在那一晚,天刚蒙蒙亮时,宋嬷嬷将黄丝线扎着的纸卷塞在茶壶套子里送了进来,趁值夜的柳枝垂头打瞌睡的空儿,成功把信递到她枕边。

  墨迹翻飞,字里行间都是淋漓郁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经》里国破家亡衰败不祥之语,连长安不禁大惊,满怀惴惴。再往下看忽又一阵鼻酸,她险些流下泪来。那一字一字一列一列再规矩不过的汉隶,密密麻麻写满“当忍则忍,徐图后计”,原来她的九五至尊,也这般辛苦难挨;原来他与她一样,都要忍耐,唯有忍耐。

  九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清晨,宣佑帝于含元殿前制词云:“兹册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长女连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正使景郡王、副使礼部薛尚书跪领圣命,随即带着金二百两、银一万两、锦缎一千匹以及六十四抬珠玉器具礼物,当先导引皇后所用的卤簿仪仗,浩浩荡荡地穿过京城整饬一新的街道往连府去。

  一路上红毡铺地、红灯高悬,双喜字样的彩绸点缀在一道道宫门之上,人人穿红着绿,家家张灯结彩,端的是万民同乐,举国同欢。连府内堂正中设节案,左右分设册案和宝案,宣读女官面南而立,一对侍仪女官婷婷站在两旁。合府人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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